1861年夏末的朝阳，像一盆烧红的铁水，泼洒在安庆城的雉堞上。夯土城墙被一夜未歇的炮火熏得发黑，墙根处的血渍早已干涸成暗褐色，与城砖的青灰交织，像一幅被战火浸透的旧锦。北门城外，湘军的营垒里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铜号声，尖锐的声响穿透晨雾，掠过皖江水面，惊得芦苇荡里的水鸟四散飞起——曾国荃的攻城命令，终于在第三日破晓时分下达了。
曾国荃骑着一匹枣红马，立在北门城外的高坡上。他身着酱色马褂，腰间系着明黄腰带，那张与曾国藩有七分相似的脸上，此刻没有丝毫表情，只有眼底的血丝透着连日来的焦躁。望远镜里，安庆北门的城墙如一条僵死的巨蟒，蜿蜒在皖江岸边，墙头上隐约可见太平军士兵的身影，他们大多身着赭黄色短打，手中的武器在阳光下泛着冷光——那是昨夜从潜山运来的恩菲尔德线膛击发枪，此刻正成了湘军攻城的最大障碍。
“传令下去，炮队齐射，目标北门城墙！”曾国荃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身后的亲兵立刻举起令旗，朝着下方的炮阵挥动。
高坡下，二十门12磅榴弹炮与四门24磅重型攻城炮早已蓄势待发。炮手们光着膀子，黝黑的皮肤上沾满了油污与汗水，听到命令后，立刻将点燃的火绳凑近炮门。“轰隆！轰隆！”一连串震耳欲聋的巨响炸开，炮身猛地后坐，炮轮在枕木上划出两道深痕，滚烫的炮弹呼啸着飞向城墙，像一群黑色的巨兽，狠狠撞在夯土城墙上。
城墙瞬间剧烈颤抖起来，夯土如雨点般簌簌落下，烟尘冲天而起，将整个北门笼罩在一片灰蒙之中。城头上的太平军士兵们纷纷卧倒，死死抓着城砖的缝隙，任凭碎石与尘土砸在身上。石达开蹲在一处箭楼后面，手中握着一支恩菲尔德线膛击发枪，枪托抵着肩窝，目光透过硝烟的缝隙，死死盯着城下的湘军阵形。
“都给我稳住！等他们靠近了再打！”石达开的吼声穿透炮火声，他身边的赖裕新正指挥着士兵们搬运弹药，一箱箱恩菲尔德枪的铅弹被撬开，分发到每个士兵手中。这些昨夜刚从潜山运来的洋枪，此刻成了守城的生命线——太平军士兵们大多是第一次使用这种线膛枪，手指因紧张而微微颤抖，却依旧笨拙地学着装填弹药，将铅弹塞进枪膛，用通条捣实。
第一波炮击持续了整整半个时辰。当硝烟渐渐散去，北门城墙已被轰得千疮百孔，原本平整的墙面布满了深浅不一的弹坑，有的地方甚至出现了明显的裂缝。曾国荃放下望远镜，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传令，第一师步兵冲锋！务必在午时前拿下北门！”
铜号声再次响起，湘军第一师的士兵们如潮水般从营垒中涌出。他们身着蓝色号衣，手中握着线膛燧发枪，刺刀斜指天空，形成一片钢铁丛林。士兵们踩着泥泞的土地，朝着城墙下的壕沟冲去，军靴踏在水坑里，溅起浑浊的水花，口中高喊着“杀贼！杀贼！”的口号，声音震彻云霄。
“来了！准备射击！”赖裕新的吼声在城头上响起。太平军士兵们纷纷从掩体后探出头，手中的恩菲尔德线膛击发枪对准了冲锋的湘军。这些从农民仓促转变为士兵的汉子们，脸上满是恐惧，却在看到身边翼王石达开的身影时，硬生生压下了心中的胆怯——昨夜翼王说过，守住安庆，就能保住家人，保住太平天国的希望。
“放！”石达开猛地挥下手臂。
城头上瞬间响起一阵密集的枪声，“砰砰砰”的声响如爆豆般密集。恩菲尔德线膛击发枪的有效射程远超湘军的燧发枪，铅弹呼啸着飞出，在湘军的冲锋队列中炸开一片血花。冲在最前面的几名湘军士兵应声倒地，蓝色的号衣瞬间被鲜血染红，后面的士兵却丝毫没有停顿，踩着同伴的尸体继续向前冲。
“三段击！推进！”湘军第一师的统领站在队列后方，挥舞着指挥刀嘶吼。士兵们立刻变换阵形，前排士兵单膝跪地射击，后排士兵依次装填弹药，枪声此起彼伏，铅弹如雨点般落在城墙上，打在城砖上溅起火星，打在士兵身上发出“噗噗”的闷响。
一名太平军士兵刚要扣动扳机，便被一发铅弹击中胸膛，鲜血瞬间从他的口中涌出，他闷哼一声，身体向后倒去，手中的恩菲尔德枪“哐当”一声掉在城砖上。旁边的士兵见状，立刻捡起枪，继续射击，却没注意到自己的肩膀已经暴露在湘军的火力下，一发铅弹擦过他的肩头，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他咬着牙，用布条草草包扎了一下，再次举起枪。
城墙上的厮杀瞬间进入白热化。湘军士兵们顶着密集的枪林弹雨，终于冲到了城墙下的壕沟边。壕沟宽三丈，深两丈，沟底布满了削尖的竹刺，是石达开昨夜紧急下令挖掘的。士兵们纷纷跳下壕沟，用手中的铁锹与砍刀挖掘地道，试图用炸药炸开城墙。
“不好！他们要挖地道！”赖裕新一眼就看穿了湘军的意图，立刻率领一队精锐士兵冲到城墙边，朝着沟底的湘军扔下滚石与火把。滚石如冰雹般砸落，将几名正在挖掘的湘军士兵砸得脑浆迸裂；火把落在壕沟里，点燃了士兵们身上的号衣，惨叫声与火焰燃烧的“噼啪”声交织在一起，壕沟瞬间成了一片火海。
曾国荃站在高坡上，看着城下的惨烈战况，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他没想到，这些平日里不堪一击的太平军，竟然能用洋枪打出如此密集的火力，更没想到他们会如此悍不畏死。“传我命令，炮队继续轰击！重点打击城墙中段，给我炸出缺口！”
四门24磅重型攻城炮再次轰鸣，这次的目标是城墙中段的一处薄弱点。炮弹如巨石般砸在城墙上，夯土瞬间崩塌，一道宽约丈余的缺口赫然出现。城墙上的太平军士兵们惊呼一声，纷纷向后退去。
“缺口！快堵上！”石达开嘶吼着，率领身边的亲兵冲了过去。他手中的佩剑挥舞着，砍倒一名试图从缺口爬上来的湘军士兵，鲜血溅在他的赭黄色锦袍上，与上面的龙纹交织在一起，更添几分狰狞。
太平军的普通士兵们也纷纷反应过来，抱着石块与木头，疯狂地朝着缺口处堆砌。有的士兵甚至脱下自己的棉衣，蘸上煤油点燃，扔向缺口下的湘军，火焰顺着城墙蔓延，将缺口变成了一道火墙。
湘军第一师的统领见状，立刻下令：“炸药包！给我炸开缺口！”几名士兵抱着用麻布包裹的炸药包，冒着火焰与枪林弹雨，冲到缺口下方，将炸药包放在城墙根下，点燃引信后迅速撤离。
“轰隆！”一声巨响，炸药包炸开，巨大的冲击波将城墙的缺口再次扩大，宽达两丈有余，碎石与尘土如暴雨般砸落，城墙上的太平军士兵被掀飞了十余人，缺口处瞬间出现了一片真空。
“冲啊！杀进城去！”湘军士兵们见状，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纷纷从壕沟里爬出来，朝着缺口冲去。他们知道，只要突破这道缺口，安庆城就会被攻破，荣华富贵就在眼前。
石达开看着冲上来的湘军，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他转身对身后的赖裕新道：“你率普通士兵守住两侧城墙，我带精锐堵住缺口！就算是死，也要把他们赶回去！”
说罢，石达开率领两千余名精锐士兵，组成一道人墙，挡在了缺口后方。这些士兵大多是从广西跟随石达开出来的老弟兄，个个身经百战，手中握着恩菲尔德线膛击发枪，枪口对准了冲上来的湘军。
“杀！”石达开第一个冲了上去，佩剑刺穿了一名湘军士兵的胸膛。他身后的精锐士兵们也纷纷开火，恩菲尔德枪的枪声密集如潮，将冲在最前面的湘军士兵一一击毙。缺口处的尸体堆积如山，鲜血顺着城墙流淌，在墙根处汇成一滩滩血洼，踩上去黏腻打滑。
湘军的冲锋一波接一波，像涨潮的海水，不断冲击着缺口处的太平军防线。石达开的锦袍早已被鲜血浸透，手臂上也被砍了一刀，伤口火辣辣地疼，却依旧死死守住缺口，手中的佩剑挥舞得虎虎生风。他看到一名湘军军官正挥舞着指挥刀，指挥士兵们冲锋，立刻抬手一枪，铅弹精准地击中了那名军官的头颅，对方应声倒地。
城墙上的战斗持续了整整一个上午，太阳渐渐升高，阳光透过硝烟，将战场染成一片暗红。湘军第一师的伤亡已经超过了三千人，士兵们的冲锋渐渐变得迟缓，眼中的疯狂被疲惫与恐惧取代。曾国荃站在高坡上，看着尸横遍野的战场，心中涌起一股焦躁——他没想到，小小的安庆城，竟然如此难攻。
“传我命令，第二师接替第一师，继续攻城！”曾国荃咬着牙下令。他知道，此刻绝不能退缩，一旦撤退，之前的伤亡就白费了。
中午时分，湘军第二师的士兵们替换了第一师的残兵，再次发起了冲锋。这支部队装备了恩菲尔德线膛击发枪，火力与太平军不相上下。他们排成整齐的方阵，稳步推进，手中的洋枪不断射击，将缺口处的太平军士兵压制得抬不起头。
石达开的精锐部队也伤亡惨重，两千余名士兵此刻只剩下不到一千人，不少人都带着伤，却依旧死死守住缺口。赖裕新率领的普通士兵们也损失惨重，那些临时招募的农民，在湘军的猛烈攻势下，伤亡率高达三成，有的士兵甚至吓得腿软，被赖裕新一脚踹醒，逼着他们继续战斗。
“翼王！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湘军的火力太猛了，我们的伤亡太大了！”赖裕新跑到石达开身边，声音沙哑地说道。他的脸上满是血污，左臂也被弹片划伤，鲜血顺着手臂流淌，滴在城砖上。
石达开喘着粗气，望着缺口下源源不断的湘军，眼中闪过一丝疲惫，却依旧坚定地说道：“不能退！一旦后退，安庆城就破了！告诉弟兄们，再坚持一下，只要守住今天，我们就赢了！”
他话音刚落，湘军的炮火再次响起，这次的炮弹落在了城墙的两侧，试图切断缺口处太平军的援军。赖裕新的一名亲兵被炮弹击中，身体瞬间被撕裂，鲜血溅了赖裕新一身。赖裕新眼中闪过一丝怒火，转身对身后的士兵们嘶吼道：“都给我听好了！翼王都没退，我们也不能退！跟湘军拼了！”
士兵们纷纷响应，举起手中的恩菲尔德枪，再次朝着湘军射击。城墙上的枪声与炮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曲悲壮的战歌。石达开看着身边浴血奋战的弟兄们，心中涌起一股暖流——这些平凡的农民，在国难当头之际，展现出了非凡的勇气与韧性，他们才是太平天国的脊梁。
下午的阳光渐渐变得柔和，夕阳的余晖洒在战场上，将一切都染成了金色。湘军第二师的伤亡也超过了两千人，士兵们的冲锋渐渐变得无力。曾国荃站在高坡上，看着渐渐西沉的太阳，心中充满了不甘与愤怒——他已经付出了五千余人的伤亡，却依旧没能攻破安庆城。
“传我命令，第三师准备，黄昏时分发起总攻！”曾国荃的声音带着几分疯狂。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只能孤注一掷。
石达开站在缺口处，看着湘军第二师的残兵缓缓撤退，心中松了一口气。他的精锐部队只剩下不到五百人，普通士兵的伤亡更是超过了一万，安庆城的防线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赖裕新递过来一壶水，石达开接过水，猛灌了一口，水顺着嘴角流淌，滋润了干裂的嘴唇。
“翼王，湘军恐怕还要进攻，我们的弹药也不多了。”赖裕新忧心忡忡地说道。
石达开点了点头，目光扫过城墙上的士兵们。他们大多坐在城砖上，有的在包扎伤口，有的在啃着干硬的饼子，脸上满是疲惫，却依旧没有放弃的念头。“告诉弟兄们，省着点用弹药，等湘军靠近了再打。另外，把所有的炸药都集中起来，放在缺口处，一旦湘军突破，就用炸药跟他们同归于尽！”
士兵们纷纷应诺，开始整理弹药与炸药。城墙上的气氛虽然沉重，却依旧透着一股悍不畏死的决心。石达开望着城下的湘军大营，心中清楚，黄昏时分的总攻，将是一场生死决战。他不知道自己能否守住安庆，却知道自己必须战斗到底——为了太平天国，为了城中的百姓，也为了那些牺牲的弟兄们。
夕阳渐渐落下，夜幕开始降临。安庆城的北门城墙上，火把被点燃，火光摇曳，照亮了士兵们疲惫却坚定的脸庞。城下的湘军大营里，也燃起了火把，无数的人影在火光中晃动，像一群蛰伏的野兽，等待着最后的扑杀。
曾国荃站在高坡上，看着手中的怀表，时针渐渐指向了黄昏。他深吸一口气，拔出腰间的佩剑，指向安庆城的
方向，声音嘶哑而决绝：“总攻！”
铜号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比之前更加急促，更加悲壮。湘军第三师的士兵们，在夜色的掩护下，朝着安庆城的北门发起了最后的冲锋。他们的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手中的恩菲尔德枪不断射击，子弹如雨点般落在城墙上。
石达开握紧了手中的佩剑，对着身边的士兵们高声嘶吼：“弟兄们！准备战斗！让湘军看看，我们太平军的厉害！”
城墙上的火把照亮了他坚毅的脸庞，恩菲尔德枪的枪口在火光中泛着冷光。一场更加惨烈的厮杀，即将在夜幕笼罩的安庆城上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