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朴的病历本在诊所清晨熹微的光线中,发出了一声轻微的“沙”响,像一个沉睡者不耐烦的叹息。
紧接着,那本名为“言渊”的厚重卷宗,精准地停在了其中一页。
言辙的目光随之凝固。
那一页的主人,是老吴。
但此刻,他那手写体般朴实的名字,却被一圈猩红色的边框死死锁住,仿佛法场上等待行刑的囚徒。
边框之上,一行小字无声浮现,笔画锋利如刀,又扭曲如铁链,构成了令人心悸的词条——【学术污点·程序违规关联者】。
几乎是同一时间,隔壁办公室里传来苏沁压抑着怒意的吸气声。
她猛地推门而入,平日里冷静自持的脸上写满了错愕与冰冷。
“言辙,出事了。”她将笔记本电脑转向他,屏幕上是一封来自伦理委员会的官方邮件。
“我为老吴申请了整整十年的研究基金,被驳回了。”苏沁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不是因为失败,而是因为荒谬,“驳回理由只有一行字:依据《科研项目伦理审查条例》第4.7条。没有任何解释。”
言辙的视线掠过那行冰冷的官方文字,落在了邮件附件上。
那是基金申请项目所有关联合作者的档案链接。
苏沁点开自己的档案,状态栏不知何时已经被同步更新,多出了一条灰色的标记:“存疑观察”。
“这已经不是审查了,”苏沁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一字一顿地说道,“这是定点清除。”
话音未落,诊所的门被一股巨力撞开,小禾像只受惊的兔子般冲了进来,脸色苍白,呼吸急促。
她手里死死攥着一张纸,那张看似普通的A4纸在诊所柔和的灯光下,竟泛着一层若有若无的诡异暗光。
“砰”的一声,她将那张纸拍在言辙的桌上。
“他们……他们说我‘扰乱行政流程’,要我去参加什么‘听证补录’!”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不解与恐惧。
那是一张格式标准的传唤书,红色的抬头,黑色的宋体字,一切都显得那么寻常。
但言辙伸手触碰的瞬间,他口袋里那卷神秘的残卷微微震动了一下。
他的指尖仿佛掠过一层冰冷的、活物般的薄膜。
视野中,传唤书上那些看似普通的油墨,瞬间分解为无数个细如尘埃的微缩词条,它们如同蠕动的虫群,密密麻麻地编织在一起,构成了每一个笔画——【服从】、【静默】、【认罪】。
这些词条正通过纸张,缓慢而坚定地渗透进小禾的皮肤,侵蚀她的精神。
“刚才……刚才我拿着它的时候,”小禾大口喘着气,眼神涣散,“脑子里有个声音一直在说,这是我的错,我应该去,应该跪下签字承认一切……”
言辙面无表情,指尖在纸面上轻轻一划。
一道肉眼不可见的蚀纹一闪而过,像是无形的刻刀,瞬间剥离了那层由词条构成的隐形墨迹。
小禾猛地打了个寒颤,如梦初醒,眼中的迷茫与顺从瞬间消散,取而代?pad?是后怕的清明。
言辙缓缓闭上双眼,将感知力沉入那卷残卷之中,顺着这张传唤书的脉络向外延伸。
刹那间,整座城市的景象在他脑海中以一种诡异的方式呈现——无数的行政文书、报告、申请表、红头文件,如同一张笼罩天地的巨大灰色蛛网,从各个机构单位垂落,覆盖了每一个角落。
而在每一份盖着红色印章的文件上,都悬浮着一个相同的、几乎与空气融为一体的隐性词条——【生效即现实】。
现实,是由这些纸张定义的。
他收回感知,睁开眼,转而打开电脑,调取老吴的电子档案。
就在他点击“查看”按钮的瞬间,电脑屏幕疯狂闪烁,浏览器瞬间弹出了十七个大小不一的审批窗口,层层叠叠,将整个屏幕完全覆盖。
每一个窗口都是一份制式化的表格,标题赫然是“关于吴xx学术不端行为的悔过声明”,并且强制要求填写,否则无法进行任何其他操作。
言辙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他们不用刀,用表格杀人。”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
言辙的身影如鬼魅般融入网络的数据洪流。
他伪装成一个权限最低的市政档案外网临时工账号,像一条不起眼的沙丁鱼,悄无声f息地潜入了庞大的数据库之海。
他的目标,是那个在邮件中一闪而过的名字——“伦理委员会”。
在无数被加密和封存的历史记录深处,他找到了一段被标记为“无法删除”的系统日志。
时间戳显示,那是在遥远的1983年。
日志内容简短得令人不寒而栗:“秘书陈某某,因错填‘申报单位隶属栏’,造成流程瑕疵,经委员会决议,予以全系统除名。”
日志的下一行,是一段视频监控记录的文字描述:“当日午夜,档案室监控拍到一份空白的处分表格自行填写,内容与陈某某处分决定一致。表格末尾,多出一行非打印的血字——‘流程即天道,不容越界’。”
就在言辙读完这行血字的瞬间,他口袋里的残卷骤然发烫。
那古篆写就的四字箴言“名生于众口”,毫无征兆地渗出朱砂般的鲜红血痕,仿佛被那三十多年前的血字所引动。
第二天,老吴带来了陈律师。
那是一个头发花白,眼神却锐利如鹰的老人。
他的办公室小得可怜,墙上没有悬挂任何成功案例的锦旗,反而贴满了各种盖着“驳回”印章的通知书,像一座失败的纪念碑。
“三十年来,我接过二十七起类似的‘程序冤案’。”陈律师的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打磨过,“我的每一个当事人,最后都‘自愿’放弃了申诉。不是因为他们怕处罚,而是因为他们发现,自己正在被那个‘系统’一点点抹去存在过的痕迹。每天醒来,都感觉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资格’又少了一分。”
他从一个牛皮纸袋里抽出一叠泛黄的复印件,推到言辙面前。
那是他经手过的部分案件材料。
言辙注意到,在每一页文件的右下角,都有一个不起眼的、几乎要与纸张融为一体的微型钢印符号。
那个符号的形状,竟与残卷上渗出的朱砂红痕,完全一致。
言辙沉默地将那卷神秘的残卷,轻轻置于桌上那份属于小禾的传唤书——这张新鲜的“黑名册”之上。
他深吸一口气,指尖的蚀纹亮起微光,引导着自己的精神力,如同一根无形的探针,逆向解析向那个微小的钢印符号。
刹那间,他的视野轰然炸裂!
眼前的诊所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整座城市的地下透视图。
无数的文书、档案、表格如同盘根错节的巨大植物根系,在地下疯狂蔓延,每一条“根须”都连接着一个市民的身份信息。
而所有这些根系,最终都汇聚向一个地方——市中心那栋古旧的市政府老楼最深处。
在那里,一片由纸张构成的黑暗虚空中,一尊身着笔挺中山装的虚影,正端坐于一张黑沉沉的巨大案前。
祂的面目模糊不清,唯有一只手清晰可见,那只手正握着一支饱蘸朱砂的毛笔,在面前一本焦黑的账簿上,缓缓写下两个字:
小禾。
而在那本账簿古旧的封面上,四个大字仿佛是用凝固的血液写成:【纸狱候补名录】。
言辙猛地睁开双眼,眼底闪过一丝骇人的精光。
他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冷酷与决绝:
“你想用流程埋人……可我,能改公章。”
那尊虚影手中的朱砂笔,悄无声息地在账簿上“小禾”的名字旁,落下一个朱红色的圆圈,像一个早已备好的句点。
与此同时,远在城市另一端的市政府老楼里,某种冰冷而古老的东西,正从尘封的档案深处苏醒,等待着它的下一个签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