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寒冬依旧凛冽,但某种东西正在冰层下加速奔流。
红城不再仅仅是叛军的巢穴,它开始像一块巨大的磁石,吸引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流民、小股反抗势力,甚至还有不得志的低级军官。
楚云帆站在红城扩建中的外城墙上,看着下方如同蚁群般忙碌的人群,以及更远处络绎不绝汇入的人流,对身旁的苏宛轻声道:
“听到了吗?冰裂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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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境的寒冬,并未因任何人的意志而减弱分毫。朔风依旧如刀子般刮过旷野,卷起地面残留的积雪和沙尘,抽打在人的脸上,生疼。天空总是阴沉沉的,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吝啬地不肯多透出一丝阳光。
然而,在这片看似万物萧瑟、被严寒冻结的土地之下,某种东西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积聚、奔流。那是一种躁动,一种渴望,一种压抑了太久之后必然爆发的力量。
红城,这座昔日被北境诸侯视为疥癣之疾的“叛军巢穴”,其面貌在短短时间内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原本依山而建、略显局促的内城之外,一片更加广阔的区域被划定为外城。此刻,这里正是一片热火朝天的巨大工地。数以千计的人影在寒风中忙碌着,夯土筑墙的号子声、锯木凿石的敲击声、搬运材料的吆喝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喧嚣而充满生气的声浪,顽强地对抗着自然的严寒。
新筑的城墙地基已经初具雏形,蜿蜒如一条灰色的巨蟒,将大片土地圈揽其中。简易的窝棚、正在搭建的木屋如同雨后春笋般冒出来,鳞次栉比。炊烟从无数个临时灶台升起,在空中交织成一片灰蓝色的薄纱。
更引人注目的,是那络绎不绝、从四面八方汇入这片工地的人流。
他们大多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拖家带口,推着装载着全部家当的破旧独轮车,或者干脆就是肩挑背扛。他们是流民,来自北境各个被赋税、劳役、战乱摧毁了家园的角落。他们的眼神麻木中带着一丝希冀,沉默地跟随着红城派出引导的人员,走向指定的安置区域。
除了这些数量庞大的流民,人群中还能看到一些明显不同的身影。
有些是成建制的、 albeit small and ragged, 队伍,几十人到百余人不等,他们手中紧握着五花八门的武器,从制式的刀枪到猎弓、草叉,脸上带着历经厮杀的疲惫和警惕。这些是各地自发举事、或是从官军围剿中突围出来的小股反抗势力,他们前来,是为了寻找一个能够接纳他们、给予他们支持和指引的“主心骨”。
甚至,还能看到一些穿着虽然破旧、但依稀能辨出原北境侯府或各地诸侯麾下制式军服的人。他们大多神情郁悒,或带着不甘,沉默地走在人群中。这些是不得志的低级军官或是被排挤的士兵,北境日益混乱的局势和红城展现出的某种“新气象”,促使他们做出了背叛原有阵营的艰难选择。
红城,像一块突然拥有了巨大引力的磁石,正在将北境这片绝望冻土上所有不甘沉沦的力量,一点点地吸附过来。
楚云帆站在内城新扩建的一段城墙上,这里地势更高,可以俯瞰大半个外城工地和更远方蜿蜒而来的人流。他依旧穿着那身深青色的布衣,外面罩了一件半旧的狼皮大氅,抵御着墙头的寒风。
苏宛静静地立在他身侧稍后的位置,素色的衣裙在风中微微拂动。她的目光同样落在那片繁忙而庞杂的景象上,清冷的眸子深处,映照着下方的人间烟火。
寒风呼啸着掠过墙头,带来下方工地的喧嚣,也带来了更远处流民队伍中隐约的哭泣和咳嗽声。
楚云帆久久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注视着。他看着那些如同工蚁般忙碌的人群,看着那些携带着绝望与希望汇入的人流,看着这片正在他眼前野蛮生长、迅速膨胀的新生之地。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穿透风声,落入苏宛耳中:
“听到了吗?”
苏宛微微侧首,露出倾听的神色。除了风声、人声,似乎并无特异。
楚云帆没有回头,目光依旧投向远方,那视线仿佛穿透了铅灰色的云层,看到了更深层的东西。他轻轻抬起手,虚指了一下脚下这片土地,以及更广阔的北境。
“冰裂的声音。”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
“表面依旧冻结,死寂。但下面,洪流已经开始奔涌了。”
苏宛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着那些渺小如蚁、却又汇聚成庞大人流的身影,看着那在严寒中顽强升起的炊烟,听着那代表着生机与混乱的喧嚣。她忽然明白了楚云帆的意思。
这不是军事上的胜利,不是一城一地的得失,而是一种更根本、更磅礴的力量在觉醒,在移动。灰岩镇的血,石坎村的火,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正在不断扩大,最终引发了整个水体的震荡。北境旧有的秩序,那看似坚固的冰层,正在这无声却浩大的洪流冲击下,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却致命的碎裂声。
这声音,耳朵听不到,但心能感受到。
“安置的压力很大,”苏宛轻声汇报,将思绪拉回现实,“粮食、药品、过冬的燃料,都紧缺。新来的人里,也难免混有探子或者别有用心者。”
“我知道。”楚云帆收回目光,看向苏宛,眼神深邃,“这是洪流必然带来的泥沙。但我们不能因噎废食。告诉负责安置的人,优先保证不饿死人,不冻死人。甄别的事情,你多费心。”
他顿了顿,继续道:“告诉赵干,伤好了就别躺着,新兵的编练不能停。告诉李栓子他们,红城会派人去协助他们整训队伍,建立基本的秩序。”
他的指令简洁而明确。面对这汹涌而来的洪流,红城需要做的,是疏导,是整合,是将其转化为自身的力量,而不是畏惧或排斥。
楚云帆最后看了一眼那如同永不停息的河流般汇入的人群,转身,走下城墙。
“走吧,还有很多事要做。”
墙下,是正在成型的洪流。墙上,曾站立着倾听冰裂之声的人。北境的未来,正在这无声处的惊雷中,悄然重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