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幽微，将那血字最后的挣扎与绝望，凝固在冰冷岩石上。
“…逃…”
那扭曲的笔画，如同垂死者瞪大的瞳孔，无声地嘶吼着最后的警告，穿透数百年的死寂，狠狠撞入三人心底。
李元双腿一软，几乎又要瘫倒，被赵坤一把死死拽住。赵坤自己的手也在抖，额角刚刚凝固的血迹似乎又开始突突跳动。一位金丹修士，天枢司的高阶巡狩使，竟落得如此下场，临终前只能用残血写下这一个字。
逃？
往哪里逃？
陆青璃蹲下身，无视那浓重的血腥与死亡气息，目光锐利如刀，仔细审视着巡狩使的遗体及其周围。
战斗痕迹主要集中在通道通往更深黑暗的那个方向。爪痕、撞击坑、法术灼烧的焦黑印记…一路蔓延向黑暗深处，仿佛他是在从那个方向突围败退，最终力竭于此。而他来的方向，也就是祭坛那边，反而痕迹较少。
他是被什么东西从深处逼退出来的？
陆青璃的视线落在他那只扭曲的手臂下，似乎压着什么东西。她用残剑小心地将其挑开。
那是一块碎裂的玉牌，材质与那玄铁令牌不同，温润些，上面刻着一些复杂的保命符文，但此刻已经彻底黯淡，中间一道裂痕几乎将其分为两半。这或许是他在最后关头试图启动的某种护身宝物，但显然失败了。
除此之外，他身上再无长物。那个残破的皮囊，果然是他遗落在祭坛上的。
她的目光再次回到那未完成的血符和那个“逃”字上。这符箓的起笔走势，与她记忆中某些记载于孤本杂书上的古老禁制颇为相似，并非攻击或防御，更像是一种…隔绝或者封印的起手式？
他死前想画的，不是求救符，而是某种封禁之符？他想封锁什么？封锁这条通道？阻止那个恐怖的东西追出来？还是…封锁他自己身上的某种东西？
一个细微的、几乎被忽略的发现，让陆青璃的脊背陡然窜上一股寒意。
在那巡狩使紧握断剑的手指缝隙里，以及断剑的剑格之下，借着灯光仔细看去，能发现一些极其细微的、几乎与血污融为一体的…暗金色碎屑。
那不是金属碎屑，也不是岩石粉尘，更不是他自身物品的残留。它们极其微小，散发着一种极其古老、极其微弱、却让陆青璃神魂本能感到排斥与悸动的气息。
这气息…与她怀中青铜灯盏的材质，以及祭坛中央那暗红石座，隐隐有着某种同源之感，但却更加晦涩、更加不祥！
这位巡狩使，在最后时刻，接触过与这座上古祭坛核心相关的东西！甚至可能…成功夺取了某物的一小块碎片？
而他最终的死亡，是否也与此有关？
“陆…陆姑娘…”赵坤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我们现在…怎么办？退…退不回祭坛了，前面…”他望向那布满爪痕的黑暗深处，喉咙滚动了一下，后面的话没能说出口。
退回祭坛？祭坛中央那暗红石座如同沉默的巨兽，等待着吞噬魂火的钥匙。潭底那未知的存在正在苏醒。回去无异于自投罗网。
前进？这条让一位金丹修士喋血败亡的通道，尽头等待着他们的，又会是什么？
真正的绝境。
陆青璃缓缓站起身，苍白灯光在她清冷的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她没有看那令人绝望的黑暗深处，反而将灯光投向通道的另一侧——他们来时相反的方向。
那条通道更加狭窄，被巨大的钟乳石和坍塌的碎石半掩着，似乎并不常被使用，地面也看不到明显的爪痕。地图上对此仅有模糊标注，指向未知。
“地图。”她伸出手。
赵坤连忙将那张皮质地图递过去。
陆青璃将地图铺在相对干燥的一块岩石上，指尖沿着那条标注的路线移动，最终停在代表祭坛的“幽穴”朱砂圈上。然后，她的手指向旁边那条几乎没有标注的、细小的岔路。
“那位巡狩使，是从这个方向退出来的。”她轻声道，指尖点向地图上爪痕蔓延来的方向，“那里，是主要危险来源。而他最后想封锁的，也是这个方向。”
她的指尖移向另一条更细、几乎被忽略的岔路。
“我们，走这边。”
“这…这条路地图上几乎没画啊！”李元带着哭腔，“谁知道通向哪儿？万一是个死胡同…”
“留在这里，一定是死路。”陆青璃收起地图，语气不容置疑，“祭坛异动已生，追杀巡狩使的东西，未必不会再次巡视至此。走。”
她率先持灯，走向那条被半掩的狭窄通道。灯光挤入缝隙，照亮前方凹凸不平、湿滑坎坷的路。
赵坤一咬牙，狠狠踹了还在发抖的李元一脚：“不想死就跟上！听陆姑娘的！”他最后敬畏地看了一眼那伏尸在地的巡狩使，抓紧了手中的玄铁令牌，仿佛能从中汲取一丝虚幻的勇气，深一脚浅一脚地紧跟上去。
李元连滚带爬，哭丧着脸，死死跟在赵坤身后，甚至不敢再看那具尸体一眼。
通道异常难行，有时需要侧身挤过窄缝，有时需要攀爬湿滑的巨石。空气越来越潮湿，水声滴滴答答，除此之外，只有三人粗重的喘息和脚步声在狭窄空间里回荡，被放大成令人心慌的噪音。
陆青璃全神贯注，灯盏举在前方，目光不断扫视着上下左右。这里的岩石颜色逐渐发生变化，苍灰色中开始夹杂着一种诡异的暗蓝色纹路，像是某种矿脉，又像是…凝固的血管？
她注意到，越是深入，通道壁上的爪痕似乎又出现了，但比巡狩使那边的要浅，也要古老得多，像是很久以前留下的。而且，这些爪痕的方向…似乎是指向他们来的方向？
有什么东西，曾经试图从这条通道的深处…往外挖掘？
这个发现让她心头更沉。
突然，走在她侧后方的李元发出一半的惊叫，又猛地自己用手捂住，发出呜呜的声响，眼睛惊恐地瞪着前方通道地面。
灯光移过去。
只见那湿滑的地面上，散落着几片东西。
那不是石头，而是某种…甲壳？暗沉沉的色泽，巴掌大小，边缘锐利，表面有着天然的、防御性的凸起和纹路，但此刻已经碎裂，像是被巨大的力量强行崩开的。
陆青璃用剑尖挑起一片。入手沉甸，质地极其坚硬，远超寻常钢铁。断裂处可以看到细密的层次结构。
“这…这是什么玩意儿的壳？”赵坤压低声音，骇然道，“穿山甲成精了？”
“不像。”陆青璃仔细辨认着甲壳上的天然纹路，那些纹路竟隐隐构成一种极其古老、从未见过的扭曲图案，看久了竟让人头晕目眩。她轻轻嗅了嗅，甲壳上残留着一丝极淡的、与巡狩使剑下那些暗金色碎屑类似，但更腥臊的气息。
是某种守护此地、拥有坚硬甲壳的生物？被更强大的力量击碎了？
她抬头看向前方黑暗的通道。这些碎壳，似乎是从更深处崩飞出来的。
他们继续小心翼翼前行。碎壳的出现越来越频繁，甚至开始看到一些更大的、如同盾牌大小的甲壳碎片，深深嵌入岩壁之中，可见当时冲击力之恐怖。
紧接着，他们看到了第一具残骸。
那绝非人类的骨骼！
扭曲的、如同巨型昆虫与爬行动物结合体的骨架，大部分被坚固的暗沉甲壳所包裹，但甲壳多处碎裂，骨骼断裂处呈现出可怕的粉碎性痕迹。它的头颅形状怪异，口器部分如同巨大的钻头，此刻却已断裂。一柄断裂的、制式与巡狩使佩剑相似的青铜长矛，正正钉在它的胸甲要害处，将其死死钉在岩壁上。
战斗发生在一瞬间，这怪物被一击毙命。
“是…是巡狩使大人杀的？”赵坤声音发颤。
陆青璃仔细观察着那青铜长矛的断口和怪物甲壳的破损处，摇了摇头：“不是同一时间。这怪物的死亡时间，比那位巡狩使要早…很久。几十年，甚至上百年。”
矛杆已经风化，锈迹斑斑。那怪物甲壳下的骨骼也呈现出一种久经岁月的老旧感。
这条通道，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发生过战斗！有其他人曾闯入此地，并击杀了这里的守护怪物！
这个发现，让三人在压抑中，又生出一丝微弱的希望。既然前人能一路杀进去，或许…这条路并非完全绝路？
他们绕过这具古老的残骸，更加谨慎地前进。
通道开始向下倾斜，并且变得宽阔起来。地上的碎壳和战斗痕迹越来越多，甚至开始出现第二具、第三具同样的怪物残骸，死状各异，但都被利落地解决掉了。击杀它们的力量属性各不相同，有的刚猛霸道，有的阴柔诡谲，显然并非一人所为，也并非同一时间。
这条隐秘的通道，在漫长的岁月里，似乎不止一批访客。
陆青璃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她注意到，在这些战斗痕迹中，岩壁上开始出现一些非自然形成的刻痕。不是爪痕，也不是打斗撞击，而是一些…指引方向的标记？或者某种警告？
这些标记非常古老，风格迥异，有的简洁，有的复杂，但都透着一股仓促和隐秘。
她顺着其中一个最新鲜（相对而言）的箭头状标记指引，用灯照亮侧前方一处岩壁。
那里，有人用利器刻下了一行潦草的字迹，并非篆文，而是一种更接近当代的俗体字，但笔画依旧充满了古意：
“循脉而行，勿触蓝纹。”
脉？蓝纹？
陆青璃立刻看向岩壁那些暗蓝色的、如同血管般的纹路。灯光下，这些纹路似乎隐隐有微光流转，仿佛真的有液体在其中缓慢运行。它们似乎构成了某种庞大的、覆盖整个地下世界的网络。
而那句警告的意思是…跟着这些蓝色纹路的走向走？不要触碰它们？
她尝试将神念微微探向一条近在咫尺的蓝纹。
嗡！
一股冰冷、死寂、充满排斥感的能量瞬间反弹而来，震得她神念微微一麻！这蓝纹之中，果然蕴含着某种强大的防护或警戒能量！
“跟着这些发蓝光的石头纹路走，千万别碰它们！”陆青璃立刻低声告诫赵坤和李元。
两人赶紧点头，死死记下，行走时身体都尽量远离岩壁。
遵循着蓝纹的走向（它们似乎汇向同一个方向），以及那些前人留下的隐秘标记，三人在这迷宫般的通道中艰难前行。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每一次拐角，每一次看到新的战斗痕迹或标记，都让心脏提到嗓子眼。
不知走了多久，或许一个时辰，或许更久。
前方的水声忽然变大了，不再是滴答声，而是哗哗的流水声。
通道也到了尽头。
眼前豁然开朗，是一个巨大的地下石窟。
石窟中央，是一条汹涌奔腾的暗河！河水漆黑如墨，却散发着淡淡的磷光，将整个石窟映照得一片幽蓝诡异。暗河不知从何处来，向何处去，水势湍急，发出雷鸣般的轰响。
而横亘在他们与暗河之间的，是一座巨大的、破败的石桥。
石桥样式古朴，早已残破不堪，桥面上布满裂纹和缺口，甚至有一段已经彻底坍塌，只剩下几根孤零零的桥墩矗立在咆哮的黑水之中。桥身上雕刻着许多早已模糊的浮雕，隐约可见是一些跪地祈祷的人形，以及一些被锁链捆绑、形状怪异的生物。
但最引人注目的，并非石桥本身。
而是在桥头的位置，矗立着一块巨大的、非自然形成的石碑！
那石碑并非岩石材质，而是一种浑然一体的、暗金色的金属！与祭坛石座、青铜灯盏质感类似，但更加古老、更加厚重！
石碑高达三丈，表面光滑如镜，却没有任何文字或图案。只有顶部，镶嵌着三枚拳头大小、呈品字形排列的幽蓝色晶体。此刻，那三枚晶体正散发着柔和而稳定的光芒，如同三只冰冷的眼睛，俯视着所有来到此地的生灵。
一股难以形容的威压从石碑上弥漫开来，并不暴烈，却深沉如海，浩瀚如星，压得人神魂战栗，几乎要跪伏下去。在这股威压面前，金丹修士似乎也渺如蝼蚁。
赵坤和李元几乎瞬间就腿软了，全靠意志力死死撑着才没跪下，脸上充满了惊骇与敬畏。
陆青璃也感到呼吸一窒，但她强忍着那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目光死死盯住那座暗金石碑。
她看到，在石碑光滑如镜的基座上，似乎有着一些…不同寻常的痕迹。
那不是雕刻，而是后来者留下的。
是几道深深刻入碑体的剑痕！凌厉、霸道、决绝！每一道痕迹都蕴含着令人心惊的剑意，即便历经岁月冲刷，依旧清晰无比，仿佛昨日才留下！
而在这些剑痕旁边，同样有人用利器，刻下了一行字。
那字迹与桥头岩壁上的警告出自同一人之手，但更加用力，更加深刻，仿佛倾注了全部的心神与意志，每一个笔画都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然：
“镇魔碑下，黄泉路断。”
“后来者，止步。”
“前行者，永堕无间，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