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雪心形屏障外的暴风雪依旧在阿尔卑斯山脉之巅咆哮,却已成为一幅被隔绝在琉璃之外的无声画卷。室内恒定的温暖与宁静,仿佛将时间也凝固在了琥珀之中。极光尿布台带来的新奇感渐渐褪去,星尘在父亲怀中沉入酣眠,小嘴无意识地嚅动着,长睫毛在眼下投出柔和的阴影。
顾司衍将睡熟的儿子小心放入悬浮摇篮,调整好守护光幕,这才转过身,目光精准地落回颜清璃身上。
她正站在琉璃墙前,望着窗外那片被屏障驯服的、如同巨型水晶球中景观般的风雪世界。背影纤细,墨色长发松散地绾在脑后,露出一段白皙脆弱的脖颈。月白色的丝质睡袍熨帖地勾勒出她产后逐渐恢复却依旧单薄的身形。
安静得有些过分。
从暴风雪骤起到他强行归来,再到屏障升起、冰雪凝心,这一连串的高强度刺激过后,她似乎陷入了一种异常的沉寂。没有劫后余生的雀跃,没有对那惊人科技造物的持续惊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尊被精心收藏却失了魂灵的琉璃美人。
顾司衍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熔金色的瞳孔深处,掠过一丝比应对外界风暴时更为凝重的审视。
他走近,从身后自然地环住她的腰,下颌轻蹭她的发顶,声音放得低沉而缓和:“累了?去休息会儿。”
颜清璃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随即放松下来,轻轻靠进他怀里,摇了摇头,声音有些飘忽:“没有……就是觉得,有点太安静了。”
安静?
顾司衍敏锐地捕捉到这个词。城堡的隔音系统是世界顶级,平日只有令人心旷神怡的静谧。此刻,更是连风雪声都被屏障彻底滤去。但这份她曾经渴望的、被他精心打造的“安静”,此刻从她口中说出,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空洞与倦怠。
“不喜欢?”他侧过头,观察着她低垂的眉眼,“可以让林惊蛰模拟一些环境音,雨声、溪流、或者……”
“不用。”她打断他,声音依旧轻软,却带着一种下意识的回避,“就这样挺好。”
她挣脱他的怀抱,走向旁边的沙发,姿态间流露出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疏离与倦怠,仿佛对周遭一切失去了兴趣。
就在这时,顾清璃腕上的AI手环,以及房间内无处不在的生物传感器网络,已将一系列细微却持续的数据变化,无声地汇入GSY的健康监测中枢。
【目标人物:颜清璃】 【实时生理数据扫描:心率变异度(hRV)持续偏低|皮电活动(ScL)显着下降|夜间REm睡眠比例减少12%|日间活动量下降至历史最低点23%……】 【行为模式分析:社交互动意愿趋近于零|回避目光接触频率上升150%|对既往爱好(如钢琴)兴趣显着减退|长时间静坐或凝视某处无意义点位……】 【综合AI初步评估:产后抑郁倾向(ppd)风险指数:78%(高风险)|建议立即启动心理干预协议。】
一连串冰冷的数据和结论,如同红色的警报,瞬间投射在顾司衍视网膜上的私人界面。每一个数字,每一条分析,都像一根冰冷的针,刺向他心底最柔软的区域。
他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下颌线绷紧如拉满的弓弦。不是愤怒,是一种更深沉的、被触犯逆鳞般的冷厉和……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慌乱。
他一直防着外界的风雨,防着楚家的明枪暗箭,却差点忽略了来自她内心深处的、无声蔓延的霜寒。
“璃,”他走到沙发边,单膝蹲下,握住她微凉的手,迫使她看向自己。他的目光锐利如炬,不容她闪躲,“告诉我,哪里不舒服?”
颜清璃似乎被他的严肃惊到,睫羽颤了颤,视线有些游离,勉强笑了笑:“没有啊……可能就是有点没睡好。”她试图抽回手,却被他握得更紧。
“林惊蛰,”顾司衍不再迂回,直接冷声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绝对的威压,“调出过去72小时全部深度监测报告。屏蔽所有非必要警报,我要看原始数据流。”
“指令确认。”林惊蛰的电子音立刻响应,冷静依旧,却似乎比平时更快了一毫秒。
下一秒,一道细长的、仅供顾司衍可视的光幕展开。密密麻麻的数据流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心率曲线、睡眠结构图、激素水平波动、甚至她每日在城堡内移动的轨迹热力图……所有的一切,都在无声地诉说着一个事实——她的情绪正在悄无声息地滑向一个危险的深渊。
颜清璃看到了他眼中倒映出的冰冷蓝光,也看到了他愈发凝重的神色,她似乎明白了什么,脸色微微发白,下意识地抱紧了靠垫:“你……又在监控我?”
“不是监控,”顾司衍纠正,指腹用力摩挲着她的手背,试图传递过热的温度,“是守护。而你现在的数据很难看。”
他站起身,动作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穿上外套,我们下山。”
“下山?”颜清璃愕然,“去哪里?外面还在下雪……”
“苏黎世最好的产后康复中心,拥有全球顶级的心理治疗团队。”他已经拿起通讯器,准备下令启动直升机,“现在就去。”
“我不去!”颜清璃忽然激动起来,猛地向后缩了缩,像是被触碰到了某根敏感的神经,声音里带上了罕见的抗拒和一丝惊惧,“我没事!我不要看医生!我不要填那些该死的量表!”
最后几个字,她几乎是喊出来的,带着不易察觉的哭腔和深深的抵触。产后激素的巨大波动、长期紧绷的神经、以及可能深埋的对“精神问题”的病耻感,在此刻轰然爆发。
顾司衍的动作顿住了。他看着她骤然泛红的眼圈和惊惶的神情,像是受伤后应激的小兽,心脏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
他缓缓放下通讯器,走到她面前,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却并未带来压迫感。他再次蹲下,目光与她平视,熔金色的眼底风暴敛去,只剩下深沉的、几乎能将人溺毙的耐心与专注。
“好,不去。”他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我们哪都不去。”
他伸出手,指尖极轻地拂过她微湿的眼角,动作温柔得不可思议。
“那些量表,”他看着她,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我替你填。”
颜清璃愣住了,怔怔地看着他。
顾司衍的冰裂纹戒指已然亮起,直接接入了GSY医疗部的核心数据库,调出了那份长达数十页、问题细致入微的《爱丁堡产后抑郁量表(EpdS)》电子版。
他根本不需要问她答案。过去72小时乃至更久的所有监测数据,林惊蛰早已进行了交叉比对和AI预判分析。
但他没有直接让AI生成一份完美的、规避风险的虚假报告。
他就那样单膝跪在沙发前,一手握着她的手,另一只手在虚空的光屏上操作,目光沉静,开始以一种冷静到近乎残酷的、汇报式的口吻,逐字逐句地“替”她回答:
“问题一:在过去七天里,我能够大笑,并看到事物有趣的一面。”
他顿了顿,抬眼看了她一眼,然后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最低分选项:“0分。‘完全没有’。数据分析显示,你过去七天平均每日微表情弧度低于基准线73%,对苏晚发来的幽默视频无显着情绪波动。”
颜清璃的指尖猛地一颤。
“问题二:我期待着享受事态的发展。”
“0分。‘几乎没有’。行为轨迹显示,你对未来三天城堡内安排的星空影院、温泉理疗等活动预约,均无提前关注或期待表现。”
……
他一题一题地念下去,每一个选择都基于冷冰冰的数据,每一个低分都像一把小锤子,敲击在颜清璃的心上,将她试图隐藏、甚至自己都未曾清晰意识到的灰暗情绪,赤裸裸地、无可辩驳地摊开在阳光下。
她起初是震惊,继而感到难堪,想要阻止他,却被他那双深邃专注的眼睛锁定,动弹不得。渐渐地,一种奇异的、被彻底看透却又被全然接纳的感觉,混合着委屈和释然,汹涌而上。
他终于念到了最后一题,关于自我伤害的念头。
顾司衍的声音在这里有了极其细微的停顿,握着她手的力道紧了紧,然后,他依旧选择了那个基于数据推断的、最糟糕的选项。
所有题目答完,系统自动生成了评估报告。
一个鲜红的、触目惊心的分数跳出来——27分。(注:EpdS量表≥13分即提示可能存在产后抑郁)
风险评估栏自动弹出,闪烁着红色的「极高风险」字样,下方是AI生成的一长串标准化干预建议:立即药物干预、强化心理咨询、家庭支持系统构建……
顾司衍看也没看那些建议,只是伸出手指,在那个冰冷的风险评估栏里,毫不犹豫地、用力地划掉了所有AI生成的文字。
然后,他切换到手写输入模式。
他的指尖在光屏上移动,字迹是惯有的锐利冷硬,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一笔一划地写下:
「特效药:顾司衍终身陪伴」
写完,他抬起眼,目光沉沉地锁住她泪光闪烁的眸子,声音嘶哑却坚定如山:
“看清楚了?AI的诊断报告。”
他指了指那个骇人的分数和风险提示。
“以及,”他的指尖重重地点在那行手写的、与他本人一样霸道强势的“特效药”上,“我的处方。”
“你的情绪数据很难看,颜清璃,这一点,科技不会说谎。”他承认得冷酷,随即话锋一转,语气是绝对的、不容置疑的掌控,“但治好它,不需要那些乱七八糟的干预。”
他俯身,额头抵住她的额头,灼热的呼吸交融,熔金色的眼底仿佛有漩涡,要将她所有的灰暗情绪都吸入、焚毁。
“我的存在,就是你的情绪稳定剂。”
“我的怀抱,就是你的安全区。”
“我的爱,”他吻去她终于滑落的泪珠,声音低沉如誓言,“是唯一且终身有效的处方,没有副作用,不准拒服。”
颜清璃的泪水决堤而出,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一种被彻底撕裂伪装、又被无比强悍地兜底承接的撼动。她所有莫名的低落、无法言说的疲惫、对未来的惶然,在这一刻,似乎真的找到了唯一的、也是最坚实的解药。
她伸出手,紧紧环住他的脖颈,将脸埋进他温热的颈窝,像个迷路已久终于归家的孩子,呜咽出声。
顾司衍稳稳地抱起她,像抱着一件稀世珍宝,走向那张宽大的床榻。他挥退所有光屏,只是将她紧紧拥在怀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她的后背,如同安抚星尘一般。
“哭吧,”他低声哄着,语气是外人绝无法想象的耐心与温柔,“哭完了,记得按时吃药。”
“药……在哪?”她哭得打嗝,闷闷地问。
他低笑,胸腔震动,将她搂得更紧:“在这。全天候供应,管够一辈子。”
窗外的冰雪心形依旧缓缓旋转,屏障低沉嗡鸣。室内,那些冰冷的监测数据依旧在无声流淌,风险指数或许仍未降低。
但此刻,拥抱着她的这个男人,用最霸道的方式宣告——他就是她的特效药,她的防波堤,她对抗全世界所有风雨抑郁的、唯一且绝对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