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九年夏,夜半惊雷。
惊雷·旧梦重温。
夏夜,闷热得如同一个密不透风的巨大蒸笼。天际尽头,乌云沉沉压着宫殿的飞檐,偶尔滚过几声沉闷的雷响,像是巨兽在云层后压抑的低吼,预示着一场酣畅淋漓的暴雨即将来临。
长春仙馆的寝殿内,角落里的冰鉴尽职地散发着丝丝缕缕的凉气,试图驱散这令人窒息的暑热,然而,这微薄的凉意,却丝毫驱不散紫檀木拔步床上,那沉睡之人眉宇间越聚越深的痛苦与挣扎。
宜修陷入了深深的、粘稠的梦魇之中。
那不再是紫禁城冰冷肃穆的宫墙,也不是勾心斗角、言语机锋的殿堂,而是许多年前,雍亲王府里那间她既熟悉又恐惧的、永远弥漫着苦涩药味的屋子。
空气凝滞,光线昏暗,只有床榻边一盏油灯跳跃着微弱的光芒,映照着床上那张小小脸庞的灰败。
她的晖儿,她唯一的孩儿弘晖,就那样安静地躺在锦被之中,小小的身体蜷缩着,脸色是骇人的青白,呼吸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仿佛下一刻那细弱的胸口就会停止起伏。
她跪在床边,紧紧抱着儿子那滚烫却生命力正在急速流失的小身体,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地、绝望地呼喊着他的乳名:“晖儿……晖儿……看看额娘……看看额娘啊……”
她的声音嘶哑,带着泣血的哀恸。指尖感受到的,是那点微弱的暖意正不可逆转地变得冰冷,那小小的、柔软的身体,正在她怀中一点点僵硬。
她能看到太医在一旁束手无策地摇头,能看到胤禛(雍正)站在阴影里,投来冰冷而掺杂着失望与责备的眼神,还能听到周遭宫女嬷嬷们压抑的、绝望的啜泣声……所有这些,都化作了无形的巨石,一层层压在她的心口,让她无法呼吸。
最后,是怀中那具小小身躯彻底冰冷、彻底僵硬的、最终的触感——像是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猛地刺穿了她所有的希望和支撑。
“晖儿——!!!”
宜修猛地从榻上弹坐起来,胸口如同被重锤击中,剧烈地起伏着,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仿佛刚刚从溺毙的深渊中挣扎而出。冷汗早已浸透了她丝质的寝衣,黏腻冰冷地贴在背上,带来一阵阵战栗。
窗外,恰在此时,一道惨白刺目的闪电如同利剑般撕裂了漆黑的夜幕,瞬间将室内照得亮如白昼,也清晰地映出她脸上毫无血色的苍白和惊魂未定的空洞。紧接着,“轰隆——!”一声巨雷在头顶炸响,声势骇人,震得窗棂都跟着嗡嗡作响,仿佛天穹都要被这巨响震塌。
她茫然地、带着劫后余生的惊恐环顾四周——熟悉的明黄色帐幔,床边小几上跳跃的、昏黄的烛光,空气中弥漫的、她常用的安神香清冷的气息……确认了自己仍然在安全的长春仙馆,在属于自己的寝殿之内。
可是,梦中那撕心裂肺的痛楚,那失去一切的冰冷和绝望,却真实得刻骨铭心,如同附骨之疽,紧紧缠绕着她,让她控制不住地浑身发颤,牙关都在轻轻磕碰。
“娘娘?娘娘您怎么了?”睡在床榻外侧的世兰,被那声惊雷和宜修陡然坐起的动静惊醒。她几乎是立刻撑起了身子,担忧地、急切地靠拢过来。
借着闪电过后、烛光摇曳的微弱光线,她清晰地看到了宜修那张褪去了所有威严、苍白得如同初雪的脸庞,以及那双总是沉静如古井般的眸子里,此刻盛满的、近乎破碎的茫然与恐惧。
世兰的心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酸又疼,几乎让她喘不过气。她何曾见过宜修这般失态、这般脆弱无助的模样?这模样,比任何冰冷的斥责都更让她心慌意乱。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碰碰宜修,给她一点安慰,可指尖在即将触碰到那微微颤抖的肩臂时,又猛地顿住——她怕,怕自己这突如其来的触碰,会惊扰了此刻如同受惊幼兽般的宜修,会打破某种界限,引来她无法承受的后果。
她只能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将声音放到最轻、最柔,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低声唤道:“娘娘?是……是做噩梦了吗?”她的声音里带着刚醒的沙哑,更添了几分真实的担忧。
然而,宜修仿佛彻底被梦魇攫住,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音。她依旧沉浸在那巨大的悲恸余韵里,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眼神空洞地望着虚空中的某一点,没有焦距。苍白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世兰凑近了,屏息细听,那模糊的、破碎的音节,依稀是“弘晖……我的晖儿……”的口型。
看着宜修这般将自己彻底封闭在过往伤痛中的模样,世兰只觉得那股心酸与疼惜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理智、规矩和顾忌。
平日里那个被华服珠翠、威仪权柄层层包裹,如同万年坚冰般难以接近的乌拉那拉·宜修,在此刻碎裂了外壳,露出了内里深可见骨、从未愈合的伤痕。一股强烈的、近乎本能的保护欲,混合着难以言喻的心疼,如同岩浆般在她胸腔内喷涌而出。
她不再犹豫,也不再害怕。那只停顿在空中的手,坚定地落下,不是去握手腕,而是直接、完全地覆上了宜修紧紧攥着锦被边缘、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冰冷异常的手。她的掌心温热而柔软,带着活生生的、蓬勃的暖意,以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柔而坚定的力量,将那冰冷、颤抖的手紧紧包裹住,试图驱散那蚀骨的寒意。
“小宜……”
两个字,几乎没有经过大脑的思考,完全是情感驱使下的脱口而出。
声音很轻,带着刚醒时的沙哑模糊,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叹息般的、充满了怜惜与温柔的腔调。这两个字,仿佛不是从喉咙里发出,而是直接从心脏最柔软的地方流淌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