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老爷乃饱学之士,秉持儒家之道。
有他在,任何辱没斯文之事不得发生,任何悖德败行之举不容存在——至少在明面上,绝不容许。
整个南村,在他的德望感召之下,风气迥异于邻村,俨然一方礼义之乡。
此刻他一发声,众人皆屏息聆听。
只听他缓缓道:“乡亲们,莫要惊慌。福祸将至,岂能逃避?南村劫难或将降临,但我们不可自乱阵脚。南村是我们的根,是我们的家,我们的一切皆在此处扎根生长。”
“几十年风雨我们都走过来了,历经多少动荡与考验,今日又岂能因恐惧而失了方寸?”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们未曾执戈上阵,未能效命沙场,已是愧对国民之名。”
“如今侵略者将至,一路烧杀淫掠,所到之处哀鸿遍野。闻此消息,多少同胞惨遭屠戮,锦绣河山沦为异族铁蹄之下。老朽恨不能啖其肉、寝其皮!奈何年迈体衰,空有报国之心,无力挽天之手……”
这一次,日军倾巢而出,将我们南村团团围住,活路已然断绝,但我们宁可站着死,绝不跪着生。我南村人有骨气,要让天下万万同胞睁眼看看,这才是中国人应有的风骨!阿全!”
管家急忙从人群中挤出,弓着身子快步跑到董老爷身旁:“老爷。”
“东西都备齐了吗?”
“全都准备妥当了,老爷。”
“那就分发下去。”
一桶桶煤油、蜡烛、燃烧的火把、成串的鞭炮,在这空旷的晒谷场上堆成了一座小山。
董老爷高声疾呼:“南村的父老乡亲们,鬼子马上就要到了,我们活不成,也决不能屈辱地活着!南村是我们的家园,是我们唯一的根!愿与南村共存亡!哪怕用一把火烧尽这片土地,也不能让它被日寇玷污!
有骨气的,就把火把举起来!”
这一天,在董老爷的号召下,南村上千村民展现出前所未有的团结。
这便是人民的力量。
有时一个人惧怕死亡,但若有一群人愿意与你同赴黄泉,死,似乎也不再那般可怕。
南村人有的擎着火把,有的握着点燃的蜡烛,还有的攥着鞭炮,彼此说笑打闹,仿佛那即将降临的灾难并不存在。
此刻,再无人埋怨八路军。
也再无人咒骂那些当兵的。
南村人似乎在董老爷的言语中明白了一个道理:生于乱世,你能选择的,不过是赴死的方式;而最无法选择的,恰恰是如何苟活。
“壮哉!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今日我等千人共赴九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誓不向侵略者低头,以彰民族气节、民族大义!
中华民族万岁,仁义万岁!
来人……点火!”
轰——
远处传来炮响,滚烫的热浪扑面而来,四面八方骤然响起枪声。
原本喧腾的晒谷场,霎时归于死寂……
南村村民脸上并无惊惶,亦无慌乱,大多神情木然。
他们只是高高举起火把、蜡烛、鞭炮,只要有一个鬼子逼近村口,便立刻投下烈火,将整个南村化作灰烬。
惧怕?
自然也有。
但南村人的骨气与麻木正体现在此——不到火烧眉睫,他们便感觉不到痛楚。
南村人早从各方传闻中听闻鬼子何其残暴:他们能将老弱病残屠戮殆尽,将婴儿挑上刺刀尖玩耍,将成百上千百姓如猪狗般驱赶至一处集体枪杀……侵略者的种种暴行,令人发指,罄竹难书。
可终究未曾亲眼得见。
直到枪声逼近,南村人甚至能隐约听见鬼子咿咿呀呀的怪叫。
恐惧终于蔓延开来。
有人手中的火把因颤抖跌落在地,又慌忙拾起。
几个胆小的,原站在前排,此时悄悄往后退缩。
“都怪那支八路军。”
不知是谁,重新提起那个几乎被遗忘的话题,刹那间,抱怨与议论如瘟疫般扩散。
“他们才是祸根,给我们招来了灾难。”
“当初就不该让他们进村。”
“也不知道他们现在跑哪儿去了,大概是见到鬼子,转身就逃了吧!”
话音未落,民防队队长匆匆返回,满脸喜色:“乡亲们,走了,都走了!”
“什么走了?”
“鬼子撤了,全跑了!”
“谢天谢地,小鬼子竟真撤了!哼,那可恶的八路军。”
“救我们的正是那支八路!他们从四面偷袭鬼子,鬼子追他们去了,顾不上咱们了。”
众人愕然,事态突转,令人措手不及。
人群中的时芳玉原本垂头丧气,此刻双眼忽闪发亮,脸上绽开笑容。
“壮哉!”
董老爷慨然长叹:“八路军啊,这才是真正打鬼子的队伍,人民的子弟兵,是我南村最尊贵的客人,是我们的英雄!”
“董老爷,那这火把……还点吗?”
“胡说八道,鬼子都撤了,要是再放火烧村,咱们往后怎么过日子?我可先说好了,谁敢动这个念头,老子第一个跟他拼命。”
一道突兀的声音响起:“这次是靠八路军救了咱们,可鬼子差一点就打进村子了。咱们是不是该考虑整个村子搬走?”
回应他的,却是四面八方投来的愤怒目光。
村民们向来习惯得过且过,靠着侥幸心理勉强活着。
“鬼子追的是八路军,八路军一走,他们自然不会再来。”
“没错!村子是咱们祖辈的根,就算死,也得死在这片土地上。”
时芳玉忽然想起王风曾说过的话,轻声道:“王团长讲过,要么轰轰烈烈地死去,要么安安静静地活着,这两种都比麻木不仁强得多。因为麻木的人,终将在沉默中走向毁灭。”
董老爷仿佛猛然惊醒,点头道:“小玉说得对啊!我们不必举村搬迁,但‘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必须做好随时迎敌的准备。民兵队伍得扩大,还得尽快派人联系上王团长。”
“这一回鬼子差点杀进村,有八路军救急;可下一次呢?恐怕只能靠咱们自己了。”
“董老爷这话在理。”
“那派谁去跟八路军接头?”
“我看小玉最合适,听说他哥哥就在八路军王团长手下当兵,还是个营长呢!”
“这是哪个部队?”
“八路军新三团和独立团。”
时芳玉答道。
有人皱眉:“新三团?这名字怎么听着这么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