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保和堂后院飘起煎药的苦香。陆明远守着药吊子,看翻滚的汤液中浮沉着柴胡、黄芩。自那夜后,他总在寅时惊醒,指尖残留着帛书的粗粝触感。
“陆先生,林府马车候着了。”小学徒在帘外探头。
他深吸口气,将新配的伤药塞进医箱。那日雨中女子留下的三枚铜钱,此刻正贴着心口发烫。马车穿过御街,沿途可见金国使团将至的告示,朱红官印像血滴落在桑皮纸上。
林府隐在清波门深巷,白墙黛瓦看似寻常,转角石狮却刻着违制的箭纹——这是中兴四将林家旧邸。引路老仆步履无声,穿过三重月门时,陆明远察觉暗处至少有三道目光掠过自己医箱。
“素问近日心悸旧疾复发,劳先生费心。”珠帘后转出的老妇人头戴攒珠抹额,腕间沉香木念珠缠绕九圈——韩世忠麾下阵亡将士的家眷信物。
诊脉时,他故意将指尖停在寸关尺的“沉”位。林素问腕骨清瘦,但内关穴隐有真气流转,分明是林家祖传的破虏剑功底子。当她抬眼时,眸子里有与他相似的警惕。
“姑娘脉象如雨打芭蕉。”他提笔写方,墨迹在宣纸上洇出特殊纹路,“宜用朱砂安神丸,以黄连为引。”
“朱砂恐燥。”她突然按住方笺,指尖点着黄连二字,“不如换作...乌梅三钱?”
暗号对上了!陆明远袖中铜钱险些滑落。当年义社兄弟约定,若提乌梅便是十万火急。他故作沉吟:“也可,但需配伍僵蚕。”
林素问眼中骤亮,起身时罗袖带翻茶盏。在四溅的水痕里,她快速划过三个字:戌时,水府。
归途马车突然偏离常轨。当车帘掀起时,梁红玉的鱼鳞软甲映着天光:“陆先生莫怪,韩帅要见你。”
韩世忠竟藏在城南瓦舍!这位令金人闻风丧胆的名将,此刻披着旧裘袍在听盲翁说岳飞行军故事。听到“八百破十万”时,他枯瘦的手指捏碎了胡桃。
“鹏举的图,你看懂了?”韩世忠推来茶汤,沫饽里浮着茶籽——暗喻有内奸。
陆明远以指蘸茶,在案上画出乌林地形:“金军储粮处在明,但水道暗藏玄机。若在腊月十五前掘开白龙堰...”
“书生之见。”老将军冷笑,“你可知枢密院已下令填塞白龙堰?”突然掷出茶盏,碎瓷擦着他耳际没入窗棂。窗外闷响,有个灰色身影从屋檐栽落。
“秦桧的耳朵。”梁红玉收剑回鞘,递来鱼符,“三日后漕运司征调医官,你趁机去乌林。”
暮鼓声中,陆明远推开保和堂后门,却见秦桧心腹万俟卨坐在堂中,正把玩着那本《伤寒论》。
漕船在浓雾里驶离钱塘闸,陆明远扶着药材箱笼眺望。水纹中突然冒出血泡,几个“漕工”正把麻袋沉入河底。麻袋裂口处露出青黑色军械——分明是韩家军失踪的霹雳炮部件!
“看什么?”监工踢翻药篓,腰牌却露出皇城司纹样。
陆明远躬身拾药:“在找止血的蒲黄炭。”转身时袖中滑落药粉,雾里飘起奇异香味。不过半盏茶工夫,那些“漕工”陆续软倒。他趁机割开麻袋,里面竟是填满火药的假军械。
“好一招打草惊蛇。”林素问从桅杆跃下,劲装沾着晨露,“但他们真正要运的东西,昨夜已走陆路。”
原来林家旧部在乌林镇发现金人暗桩,表面屯粮,实则在改造投石机射程。而朝廷工部有人暗中提供《武经总要》图纸,使金军得以破解宋军炮车弱点。
“为何告诉我这些?”
“因为今晨有人向临安府递状,告你通敌。”她展开海捕文书,画影图形正是他那夜去韩府的模样。
漕船突然剧震,前方水道横着数艘艨艟。万俟卨立在船头高举金牌:“奉旨稽查私运军械!”箭雨泼洒而来,陆明远被林素问推入货舱。在颠簸中,他撞开暗格,里面整整齐齐码着禁军弓弩——这才是真正要运的货物!
“走舸已备好。”梁红玉的声音从底舱传来,她竟扮作船娘在此接应,“记住,乌林镇药铺有你要的答案。”
当走舸钻入芦苇荡时,漕船在身后燃起熊熊大火。陆明远回头望去,见林素问立在船尾,将他的医箱抛入激流。箱盖碎裂处,露出半张鎏金名刺——竟是建王府的印记。
乌林镇比想象中繁华,金人商队与宋国货栈毗邻而居。陆明远按线索找到永春堂,坐堂大夫查验鱼符后,突然高呼:“抓细作!”
他被拖进地窖,却见四壁挂满军事舆图。四位药商打扮的人正在推演沙盘,其中白须老者抬起眼:“陆先生,建王等你多时了。”
赵瑗从屏风后转出,这位年仅十七的皇子穿着葛布直裰,手指却按在《乌林镇水经注》的暗格上:“秦相爷说你在找金军粮草,其实该找的是这个。”他抽出的绢帛上,描绘着某种可调节炮梢的机括图。
“金国工匠改进回回炮,射程多出五十步。”赵瑗指向沙盘,“但关键在炮梢用棉麻比例,这是大宋绝密。”
夜色中的乌林码头灯火通明。陆明远扮作药商登船验货,在装满蚕茧的箩筐底摸到冰冷铁器。突然岸上骚动,金国巡逻队举着火把包抄过来。他退至船舷,却听见熟悉的多音:“快跳!”
林素问驾着小舟破浪而来,箭矢贴着她鬓发飞过。在追逐中,他们躲进废弃盐仓。月光从破洞漏下,照见她肩头渗血的绷带。
“那日漕船起火...”
“是建王的人善后。”她撕下袖口包扎,“但秦桧已知晓你身份。”
远处传来炮石试射的轰鸣。陆明远借着月光在泥地演算,突然抓住她的手:“我明白炮梢秘密了!金人掺入江南苎麻,借潮气增加韧性...”
话音未落,盐仓木门轰然倒塌。完颜宗弼的养子斜靠在门框,汉话带着汴梁口音:“陆先生,家父想请教医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