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北岸的风,比南岸更硬,刮在脸上,像是带着细小的冰砂子。卫州(今河南卫辉)这地方,临时充作行宫的府衙里头,虽然烧着炭盆,可那点子热气,好像根本赶不走从门缝窗隙里钻进来的寒意,更赶不走弥漫在每个人心头的那股子绝望。
金哀宗完颜守绪,裹着一件不算厚实的貂裘,坐在上面,脸色蜡黄,眼窝深陷,才二十出头的年纪,看着却像个小老头。底下站着的臣子,比在汴梁时少了一大半,稀稀拉拉,个个面带菜色,神情惶恐。跑了这一路,从汴梁到归德,再从归德渡河到卫州,惊魂未定,连口热乎饭都难得吃上。
“陛下,”丞相胥鼎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眼下……眼下之计,唯有西迁。陕西尚有完颜合达、移剌蒲阿等宿将,拥兵数万,且地势险要,可凭山河之固,徐图恢复……”
他这话还没说完,旁边一个武将就梗着脖子反驳:“西迁?胥相说得轻巧!陕西那地方,穷山恶水,能养得起朝廷和这许多兵马吗?何况宋军势头正盛,若他们与西夏勾结,东西夹击,我等岂不是自投罗网?”
“那你说怎么办?留在河南等死吗?”胥鼎气得胡子直抖,“宋军陆明远部就在黄河南岸虎视眈眈!蒙古木华黎的游骑已经出现在磁州、彭德(今安阳)一带!我们是前有狼,后有虎!”
“够了!”完颜守绪猛地一拍椅子扶手,声音嘶哑,带着哭腔,“吵!就知道吵!从汴梁吵到归德,从归德吵到这卫州!你们除了吵架,还能为朕分什么忧?!”
他这一吼,殿内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炭火偶尔的噼啪声和外面呜咽的风声。一种名为“穷途末路”的气息,压得每个人都喘不过气。
最终,还是胥鼎的老成持重占了上风。或者说,是实在没有更好的选择了。金国朝廷做出了决定:放弃河南,西迁陕西。目标,是关中重镇——京兆府(今西安)。
消息传出,本就士气低迷的金军残部,更是雪上加霜。西迁之路,变成了一场混乱不堪的大逃亡。车辆、辎重、家眷、溃兵……混杂在一起,挤在泥泞寒冷的道路上,哭喊声、叫骂声不绝于耳。不断有小股部队掉队、逃散,甚至整营整队的汉人签军和地方武装,眼见大势已去,干脆掉头南下,向黄河南岸的宋军投降。
而与此同时,蒙古大元帅木华黎麾下的先锋骑兵,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狼群,开始加速南下,前锋直指黄河北岸的重镇——卫州和怀州(今沁阳)。他们的目标很明确,抢在金国朝廷完全溜走之前,咬下最大的一块肉!
黄河南岸,汴梁城。
陆明远站在新修缮的曹门城楼上,望着北岸那一片混乱的景象,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心中却是波涛汹涌。探马像走马灯一样来回禀报:
“报!金主銮驾已离开卫州,向西而去!”
“报!怀州金军守将弃城而逃,城内大乱!”
“报!蒙古骑兵已出现在卫州以北五十里!”
机会!天大的机会!
金国主力西窜,河北、河东(山西)大片地区,几乎成了权力真空!蒙古人虽然来得快,但毕竟主力尚未完全展开。此时若不出手,更待何时?
“传令!”陆明远的声音斩钉截铁,打破了城楼上的寂静,“命李全为前军都统制,率忠义军并两万宋军精锐,即刻渡河北上!目标——收复怀州、卫州,打通与山西义军的联系!”
“命水师都统制,全力保障渡河舟船,务必在蒙古大军抵达之前,将我军主力送上北岸!”
“再传令洛阳、郑州守将,严密监视西面金军动向,防止其狗急跳墙,回师反扑!”
一道道命令如同插上了翅膀,飞向四面八方。沉寂了没多久的战争机器,再次发出了轰鸣。李全早就憋着一股劲儿,接到将令,嗷嗷叫着就带人冲向了渡口。无数舟船被推入依旧寒冷的黄河水中,满载着渴望建立新功的宋军将士,向着北岸奋力划去。
这一次渡河,比之前孟津那次要顺利得多。北岸金军早已魂飞魄散,几乎未遇抵抗。宋军旗帜,迅速插上了怀州、卫州的城头。李全马不停蹄,分兵掠地,磁州、彭德等河北南部州郡,传檄而定者甚众。与此同时,早就与宋军暗通款曲的山西义军首领胡天作、张开等人,也纷纷起兵响应,攻打金国在山西的孤立据点。
捷报再次如同雪片般飞向汴梁,飞向楚州,飞向临安。
然而,就在这一片形势大好的背后,陆明远却保持着异常的清醒。他深知,真正的挑战,现在才刚刚开始。
他站在汴梁城头,目光越过了黄河,投向了更北方那片尘土飞扬的地平线。那里,是蒙古铁骑即将到来的方向。
“蒙古人……不会坐视我们轻松收取河北的。”他对着身旁的几位核心将领,语气凝重,“李全他们在前面冲得猛,但兵力分散,根基不稳。一旦蒙古主力压过来,恐怕难以抵挡。”
“那……大帅,咱们是不是把李都统他们召回来?稳守黄河?”有人提议。
陆明远摇了摇头:“不。此时退缩,前功尽弃,更涨蒙古气焰。我们要做的,不是退缩,而是‘立桩’!”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几个关键位置:“怀州、卫州、磁州,还有山西的潞州(今长治)、泽州(今晋城),这些地方,是我们渡过黄河后必须守住的关键节点!命令李全,不必贪功冒进,立刻巩固已得城池,深沟高垒,广积粮草!我们要在这些地方,钉下钉子!让蒙古人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血的代价!”
“同时,”他看向负责联络的参军,“以我的名义,再给那个木华黎去信!语气可以放得更软一些,就说是为了追剿金国残部,不得已越界,绝无与蒙古为敌之意。重申我们只求黄河以南,河北之地,愿与蒙古共分,甚至……我们可以提供金国西迁部队的详细情报,助他们追击。”
这是他第二次抛出“划河而治”的诱饵,并且加上了更诱人的筹码。他需要时间,需要时间让李全他们在北岸站稳脚跟,需要时间消化新收复的河南,更需要时间,等待一个可能出现的变数——那个退入陕西,但依旧保有相当实力的金国残余势力。
他这是在走钢丝,一边要趁乱扩张,一边要稳住强大的蒙古,另一边,还要提防着西边那条尚未死透的“困龙”。任何一步走错,都可能满盘皆输。
楚州后方,赵琰接到了陆明远关于河北局势和应对策略的详细禀报。她看着信上那些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分析与谋划,仿佛能透过纸背,看到那个站在汴梁城头、独自面对北方巨大压力的身影。她没有多言,只是更加拼命地协调着一切能协调的资源,将一批批粮食、军械、药材,顶着冬季运输的困难,源源不断地送往北岸。她知道,陆明远需要的,就是这个。
临安朝廷的反应,这次却出乎意料地“快”。只不过,这“快”并非陆明远所期望的支援。
以史弥远为首的官员,看到宋军竟然渡河北上,并且与蒙古势力发生了潜在冲突,顿时慌了神。他们害怕陆明远的“冒险”举动会引来蒙古的全面报复,那刚刚到手的汴梁恐怕都保不住!于是,一道道措辞严厉的诏令,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送往汴梁:
“着陆明远即刻停止北进,已过河部队,限期撤回南岸!”
“不得与蒙古发生任何冲突,违者以擅启边衅论处!”
“当以巩固河南为要,不可轻启战端!”
看着这些从临安来的、充满了怯懦与短视的诏书,陆明远气得差点把桌子掀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更何况是这种自毁长城的乱命!
但他知道,不能硬顶。他需要朝廷,至少是名义上的支持,来维系庞大的后勤和统治合法性。
他压下怒火,亲自执笔,给皇帝赵瑗写了一封长长的、言辞恳切又逻辑缜密的密奏。详细分析了当前局势,阐述了“立桩”河北对于巩固河南、牵制蒙古的战略重要性,并再次保证,会竭力避免与蒙古的直接冲突,一切以“追剿金虏”为名。同时,他在奏章中,极力褒奖了永宁公主赵琰在后方的卓越贡献,隐隐将她和自己绑在了同一辆战车上。
这封密奏能否改变临安的想法,陆明远不知道。但他必须这么做。
而此刻,历史的车轮,并未因临安朝堂上的争吵而停止转动。
蒙古大元帅木华黎,在扫清了河北北部的主要障碍后,终于将目光投向了南部。对于宋军渡河北上、并占据怀、卫等州的行为,他之前抱着观望和利用的态度,想看看宋军能否帮他进一步削弱金国。但现在,金国朝廷已经西逃,宋军却赖在河北不走,这显然触碰了他的底线。
尤其是,他派去陕西追击金军的偏师,传来了不太顺利的消息。金国在陕西的残余力量,比预想的要顽强。而宋军在西线也保持着压力。
木华黎看着地图,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闪烁着算计的光芒。他意识到,这个南方的宋朝,并非可以随意拿捏的软柿子。那个叫陆明远的宋将,手段老辣,很难对付。
“传令下去,”木华黎对麾下将领吩咐道,“前锋探清宋军在怀州、卫州的虚实。主力,向卫州方向移动。”
他没有立刻下令攻击,而是摆出了压迫的姿态。他要看看,这个陆明远,到底会作何反应。是知难而退,还是……真要碰一碰?
寒风卷过黄河两岸,带着硝烟、血腥和未知的气息。河北新收复的城池下,宋军士卒正在拼命加固城防。陕西通往关中的崎岖山道上,金国的流亡朝廷正在狼狈奔逃。蒙古铁骑如同乌云,在华北平原的边缘凝聚。
陆明远站在汴梁城头,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从北方压迫而来的、令人窒息的压力。他知道,与蒙古的第一次正面较量,恐怕无法避免了。他之前争取到的时间,正在飞快地流逝。
他握紧了腰间的剑柄,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接下来,每一步都将是如履薄冰,每一次决策都可能关系国运。他早年学医,能辨药性之阴阳,能察人体之虚实,如今,他要用这双眼睛,去辨这天下大势的阴阳,去察这敌我之间的虚实。
这盘以山河为棋盘、以百万生灵为棋子的天下大棋,已然进入了最凶险、最扑朔迷离的中盘绞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