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极殿的封赏余温尚存，京城街头的凯旋喧嚣也未完全散去，但冰冷的现实已如北地寒风，无情地吹入了紫禁城的高墙，也吹进了林宸与孙传庭等人的心头。
一、 朝堂博弈，寸步难行
翌日，文华殿内，关于如何赈济灾民、恢复京畿生机的御前会议召开。气氛远比昨日的封赏大典要凝重得多。
户部尚书侯恂首先出列，他面色蜡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陛下，国库……实在已空空如也。去岁陕西大旱，赈灾已耗去大半存银；今岁辽饷、剿饷叠加，早已入不敷出。此次虏寇入塞，京畿州县仓库或被劫掠一空，或为应急支用，如今……如今怕是连维持京城百官俸禄都捉襟见肘了。”他跪伏在地，声音哽咽，“臣无能，恳请陛下治罪！”
崇祯皇帝坐在龙椅上，手指用力按着太阳穴，眉头紧锁。他知道国库空虚，却没想到已到了这般山穷水尽的地步。
“侯卿且起，”崇祯叹了口气，“国事艰难，非你一人之过。”他将目光投向殿下群臣，“众卿，可有良策，解这燃眉之急？”
周延儒一党官员互相对视，眼神交流间已有定计。礼部侍郎王应熊出列道：“陛下，为今之计，唯有加派赋税，或可暂渡难关。可仿‘辽饷’旧例，于田赋之上，再加征‘剿饷’、‘练饷’，专用于安抚流民、整饬边备。”
此议一出，殿内顿时响起一片低沉的反对声。并非所有人都如周延儒党羽般只顾党争，一些尚有良知的官员清楚，再加赋税，无异于竭泽而渔，将把更多勉强生存的百姓逼上绝路。
林宸立刻出列反驳，声音铿锵：“陛下！万万不可！京畿之地，刚遭虏骑蹂躏，十室九空，百姓鬻儿卖女以求生者比比皆是！此时再加赋税，岂非驱民为盗，逼民反乎？昔日陕西流寇之起，前车之鉴未远啊！”
孙传庭亦沉声道：“陛下，林副都所言极是！臣自居庸关返京，沿途所见，触目惊心！田地荒芜，村落成墟，百姓易子而食！此时首要之务，在于蠲免受灾州县钱粮，开仓放赈，使百姓有喘息之机！若行加派，恐未及募得兵饷，而腹心之地已烽烟四起！”
兵部尚书梁廷栋也支持道：“孙部堂、林副都言之有理。稳定京畿，方为根本。加派之事，断不可行！”
周延儒见状，不慌不忙道：“陛下，孙尚书、林副都心系百姓，其情可悯。然不加赋，钱粮何来？难道要坐视灾民饿殍遍野，或任其沦为流寇吗？况且，”他话锋一转，看向林宸，“林副都力主的登州水师、神机新军，所费甚巨。若不行加派，莫非林副都能凭空变出钱粮来供养大军、赈济灾民？”
这一手太极推得极其阴险，将难题又抛回给了林宸。
林宸心中冷笑，知道周延儒这是逼他表态。他深吸一口气，朗声道：“陛下，臣确有开源之策，无需加派，或可缓解当前困局！”
“哦？林卿速速道来！”崇祯眼睛一亮。
“其一，追赃助饷！”林宸目光扫过周延儒一党，声音转厉，“此次虏寇入塞，多少官员将领畏敌如虎，拥兵自重，甚至克扣军饷，贪墨肥私？如大同总兵王朴，其麾下参将刘宝献城投降，王朴岂能毫无干系？又如迟迟不至的洪承畴、左良玉等部，其军饷粮草可曾足额发放？其中有无虚冒侵占？臣请陛下，委派得力大臣，彻查此次勤王过程中所有官员将领之账目，追缴贪墨，以充国用！此乃最快之策！”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尤其是与周延儒、杨嗣昌关系密切，或与各地军阀有牵连的官员，脸色顿时变得煞白。林宸此举，是要掀桌子，触动整个既得利益集团！
“林宸！你休要血口喷人！”杨嗣昌气得胡子直抖，“军国大事，岂容你肆意揣测，污蔑重臣！”
“杨侍郎何必激动？”林宸冷冷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若心中无鬼，何惧核查？”
“你！”
“好了！”崇祯喝止了争吵，他心中其实也对那些跋扈的武将和贪墨的文官不满，林宸的提议正中下怀，“林卿此言，不无道理。此事……容朕细思。”他没有立刻答应，深知此事牵涉太广。
“陛下，林副都此乃第二策？”梁廷栋赶紧打圆场，将话题拉回。
林宸平复了一下情绪，继续道：“其二，扩大海贸，增收商税！登州、天津两市舶司已初见成效，然规模有限。臣请陛下，准许臣在东南沿海，如宁波、泉州等地，择机增设市舶司，规范海商，收取关税。同时，整顿盐法、茶马贸易，剔除中饱私囊之弊，则岁入必可大增！此乃长远开源之道，胜加派百倍！”
周延儒立刻反对：“陛下！开海之议，争议未息。郑芝龙虽暂退，其势犹在。若贸然增设市舶司，恐再启边衅，得不偿失！且东南士绅海商利益盘根错节，触动甚难，林副都未免想当然了！”
双方再次在朝堂上激烈争论起来。崇祯听着下面的吵闹，只觉得头痛欲裂。他既觉得林宸的方案有道理，又担心实行起来阻力太大，引发动荡。
最终，这场御前会议在不欢而散中结束。崇祯只下旨，命户部与顺天府先行设法筹措部分粮米，在京城及周边州县开设粥厂，救济最急迫的灾民。至于加派、追赃、扩海等根本性决策，皆被“容后再议”四个字搁置。
二、 京郊惨状，触目惊心
带着满心的憋闷与无奈，林宸与孙传庭联袂出了宫城。两人都没有坐轿，而是骑着马，带着少数随从，径直出了德胜门，前往京郊查看灾情。
眼前的景象，比林宸想象的还要凄惨。昔日还算繁华的京畿近郊，如今已是满目荒凉。被焚毁的房屋只剩下焦黑的残垣断壁，田野里不见庄稼，只有枯黄的杂草和来不及掩埋的零星尸骨。
寒风呼啸着卷过荒原，带来阵阵呜咽之声。沿途可见三三两两的灾民，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眼神麻木地在废墟间翻找着任何可以果腹的东西。看到林宸等人的官服和护卫，他们眼中先是闪过一丝恐惧，随即又化为更深的麻木，仿佛对一切都已不再抱希望。
在一处临时搭建的窝棚区，景象更为凄惨。空气中弥漫着污秽和死亡的气息。许多老人和孩子蜷缩在草堆里，气息奄奄。一个妇人抱着一个饿得皮包骨的孩子，坐在棚外无声地流泪，那孩子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顺天府的一名典史正在带人维持秩序，分发少量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米粥。看到林宸和孙传庭，连忙跑来参见，脸上满是愁苦：“府尹大人，孙部堂……粥厂刚开，粮食太少，人太多了……根本不够分啊！昨天……昨天就饿死了十几个……”
林宸走到那抱着孩子的妇人面前，蹲下身，轻声问道：“这位大嫂，你是哪里人？”
那妇人抬起空洞的眼睛，木然地看了林宸一眼，喃喃道：“昌平……都没了……当家的被鞑子杀了……娃他爷奶也……”她说不下去，只是更紧地抱住了怀中的孩子。
孙传庭虎目含泪，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烧焦的树干上，恨声道：“建奴！此仇不共戴天！”他转身对随从吼道，“去！把本官今日刚领的俸银，全部拿来，买粮！能买多少买多少！”
林宸也立刻对苏明远道：“明远，你持我手令，回府调动我们能动的所有银钱，再去联系与我们交好的商号，尽可能多采购粮食、药材、御寒衣物，速速运来！”
“是，大人！”苏明远红着眼圈，匆匆而去。
林宸又对那典史吩咐：“加派人手，维持秩序，防止哄抢。再组织青壮，就地挖掘深坑，妥善掩埋死者，以防瘟疫！告诉所有灾民，朝廷绝不会抛弃他们！”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让周围原本死寂的灾民眼中，似乎重新燃起了一点微弱的希望之光。
三、 军中隐忧，名将困顿
离开灾民区，林宸与孙传庭又前往京营驻地，看望尤世威和此次勤王有功的将士。
京营的情况同样不容乐观。虽然皇帝有封赏，但实际到手的钱粮大打折扣。许多伤兵得不到有效治疗，只能在营房中哀嚎等死。普通士兵面有菜色，士气低落。
尤世威的伤还未痊愈，拄着拐杖接待了他们。这位老将脸上已没了居庸关上的豪气，只剩下深深的疲惫与愤懑。
“孙部堂，林大人，你们来了。”尤世威声音沙哑，“弟兄们……苦啊！封赏的银子，层层克扣，到手没几个大子儿！阵亡弟兄的抚恤，更是遥遥无期！杨嗣昌那老匹夫，卡着粮饷不发，说是要‘统筹调度’，我呸！他就是想饿死我们这些不听他话的！”
曹变蛟和黄龙也在营中。曹变蛟依旧是一副剽悍模样，但眉宇间也带着郁气：“孙叔（曹变蛟是曹文诏侄子，与孙传庭有旧），这仗打得憋屈！洪亨九（洪承畴）在蓟州按兵不动，坐看我们血战！左良玉更是连影子都见不着！到头来，流血拼命的是我们，受赏挨饿的还是我们！”
黄龙相对沉稳，但也是叹了口气：“林大人，水师弟兄们跨海而来，船上带来的粮草本就不多，如今也快见底了。陛下虽未裁撤水师，但后续粮饷若无着落，战舰维护、官兵生计都成问题。”
孙传庭听着部下们的抱怨，脸色铁青。他深知，这些问题不解决，军心涣散，下次虏寇再来，谁还肯效死力？
“诸位将军的难处，本官知晓。”孙传庭沉声道，“本官既为兵部尚书，定当竭力为将士们争取！粮饷之事，我会再向陛下力争！至于洪承畴、左良玉等人……”他眼中寒光一闪，“本官已拟好弹章，定要参他们一个畏敌避战、贻误军机之罪！”
林宸补充道：“尤将军，曹将军，黄参将，眼下还需稳住军心。伤兵救治，我会想办法从顺天府和民间筹措一些药材。阵亡将士的抚恤，我林宸就是砸锅卖铁，也先垫付一部分，绝不让弟兄们寒心！”
众将闻言，皆是动容，纷纷抱拳：“多谢孙部堂！多谢林大人！”
四、 暗夜密谋，新的契机
是夜，林宸在府中书房，对着烛光，仔细翻阅着苏明远和陈永华从登州、月港送来的信件，眉头紧锁。海贸虽在继续，但郑芝龙的暗中打压从未停止，收益增长缓慢。朝中周延儒一党的掣肘，更是让他举步维艰。
就在这时，张典史悄然来报：“大人，府外有一人求见，自称姓沈，来自江南，说有要事相商，关乎大人海贸大计。”
林宸心中一动：“请他进来。”
不多时，一名身着儒衫，气质精干的中年男子被引入书房。他见到林宸，恭敬行礼：“草民沈廷扬，拜见林大人。”
沈廷扬？林宸迅速在记忆中搜索这个名字。历史上，沈廷扬是明末着名的海运专家，曾组织海运支援辽东，后为南明效力。
“沈先生请起，”林宸示意他坐下，“不知先生深夜来访，所为何事？”
沈廷扬也不绕弯子，直接道：“草民久闻林大人力主开海，志在打通海路，富国强兵。草民不才，世代经营沙船（一种平底海船，适于北洋航线），于海运一道，略有心得。如今见大人困于朝堂纷争与郑氏掣肘，草民愿倾尽家财，组织船队，投效大人麾下，专走登州、天津至辽东、朝鲜乃至江南航线，为大人这开海大业，略尽绵薄之力！”
林宸闻言，心中大喜！这真是雪中送炭！他正愁缺乏自己直接掌控的、可靠的航运力量。沈廷扬的出现，正好弥补了这一短板。
“沈先生高义！林某感激不尽！”林宸起身，郑重回礼，“不知先生能组织多少船只？需要林某提供何种支持？”
沈廷扬道：“草民可先集结大小沙船二十余艘，熟悉北线航路的船工水手数百人。只需大人给予市舶司许可，并提供一定官方的保护，免受郑氏及其他海盗骚扰即可。利润分成，但凭大人定夺！”
“好！”林宸抚掌，“具体细节，我们慢慢商议。有沈先生相助，我这海贸棋盘，总算又多了一枚活子！”
送走沈廷扬，林宸心情稍缓。然而，他深知，仅靠一个沈廷扬，还不足以扭转大局。朝堂上的斗争，北方边境的威胁，内陆民生的凋敝，如同三座大山，压在这个摇摇欲坠的帝国身上，也压在他的心头。
他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寒冷的夜风扑面而来。星月无光，夜色如墨。
“重整河山……道阻且长啊。”林宸低声叹息，但眼神却愈发坚定，“然，虽千万人，吾往矣。”
他知道，接下来的路，每一步都将更加艰难，但他没有退路。为了这个他逐渐融入的时代，为了那些信赖他的袍泽和百姓，也为了心中那个强盛华夏的梦想，他必须走下去，在这漫漫长夜中，披荆斩棘，寻那一线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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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星火燎原，暗流汹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