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恍若来自幽冥的“苑苑”,裹挟着江风的腥冷和濒死般的希冀,像一道无形的枷锁,瞬间铐住了曹诗琪的四肢百骸。
她僵立在原地,看着那个被痛苦和幻觉撕裂的男人,踉跄着,如同追寻最后一缕光亮的飞蛾,朝她伸出手,一步步挪近。他眼底那片狂乱的、混合着巨大狂喜与更深绝望的漩涡,几乎要将她也一同卷入,溺毙。
“沈先生!”陈峰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惶,试图上前阻拦。
沈屹舟却像是彻底屏蔽了外界,他的世界只剩下眼前这个穿着浅色外套、站在江风里的模糊轮廓。他挥开了陈峰试图搀扶的手,力道大得惊人,带着一种病态的偏执。
“别碰我……”他嘶哑地低吼,目光依旧死死锁在曹诗琪脸上,像是怕一眨眼,这幻影就会消散,“苑苑……是我的苑苑回来了……”
曹诗琪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冲撞,几乎要破膛而出。冰冷的恐惧和一种更复杂的、近乎悲悯的酸楚,在她体内激烈交战。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脚跟抵住一块凸起的石头,险些摔倒。
这个细微的、抗拒的动作,却像一根针,刺破了沈屹舟眼中那脆弱的狂喜泡泡。
他的脚步猛地顿住,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然后像破碎的瓷器般,寸寸裂开,露出底下更深的、荒芜的痛苦。
“你……还是不肯原谅我……”他喃喃着,声音低得几乎被风声吞没,眼神一点点黯淡下去,重新被那种令人心悸的空洞占据,“是啊……你怎么会原谅我……是我……是我害死了你……”
他的身体开始剧烈地摇晃,像是随时会散架。高烧和极度的情绪消耗,已经将他推到了崩溃的边缘。
陈峰脸色铁青,再也顾不得其他,一个箭步上前,强硬地扶住沈屹舟几乎软倒的身体,焦急地低喝:“沈先生!您看清楚!她是曹诗琪!不是苑苑小姐!”
他一边说着,一边猛地转头,看向脸色惨白、僵立不动的曹诗琪,眼神里充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有警告,有恳求,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同谋的逼迫。
曹诗琪看懂了他眼中的未竟之语。
此刻,否认,刺激,只会将沈屹舟推向更深的深渊,甚至可能引发无法预料的后果。
而她,这个被意外卷入风暴中心的替身,似乎成了唯一能暂时稳住这艘即将倾覆巨轮的……压舱石。
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荒谬感攫住了她。
沈屹舟在陈峰的支撑下,勉强站立着,他不再试图靠近曹诗琪,只是用那双空洞又执拗的眼睛,死死地望着她,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绝望的审判。
江风呜咽,卷着冰冷的江水气息,拍打在脸上。
时间在窒息般的静默中流逝。
终于,曹诗琪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腥味的空气,用尽全身力气,压制住声音里的颤抖,极轻地,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一个模糊的音节:
“……冷。”
她没有承认自己是“苑苑”。
也没有否认。
她只是说,冷。
像一个拙劣的、漏洞百出的演员,念出了一句不属于自己的台词。
然而,就是这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一个字,却像带着某种奇异的魔力。
沈屹舟眼中那疯狂翻涌的黑暗和痛苦,似乎被这个字短暂地抚平了一瞬。他怔怔地看着她,眼神里闪过一丝茫然的、孩童般的困惑,随即又被一种更深的、带着怜惜的痛楚覆盖。
“冷……”他重复着这个字,像是终于找到了某种可以连接现实的支点。他挣扎着,想要脱下自己单薄的衬衫,动作却虚弱而笨拙。
陈峰立刻按住他,“沈先生,我们回车上去,车上暖和。”
这一次,沈屹舟没有激烈地反抗。他任由陈峰半扶半抱着,将他往车的方向带。但他的目光,却依旧固执地回望着,黏在曹诗琪身上,仿佛她是他在无边黑暗里,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曹诗琪站在原地,看着陈峰艰难地将沈屹舟塞进车后座。车门关上的闷响,在寂静的江边格外清晰。
陈峰没有立刻上车,他快步走回曹诗琪面前,脸色依旧凝重,压低声音,语速极快:
“曹小姐,今晚……谢谢。”他的语气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疏离,却又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沈先生病得很重,精神……不太稳定。刚才的事,请您务必忘记。”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她,带着最后的警告:“这对您,对沈先生,都好。”
说完,他不等曹诗琪回应,便转身快步走向驾驶座,发动了车子。
黑色的轿车像一头沉默的野兽,悄无声息地滑入夜色,尾灯很快消失在滨江大道的拐角。
四周,重新只剩下江风永恒的呜咽,和江水冰冷固执的流淌声。
曹诗琪一个人站在空旷的堤岸上,刚才发生的一切,像一场短暂而惊悚的梦。只有被江风吹得冰冷麻木的身体,和心底那片被巨大的、荒诞的悲凉浸透的废墟,证明着那不是幻觉。
她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依旧在微微颤抖的指尖。
她刚才……做了什么?
她默认了一个死者的身份,用一句含糊的“冷”,安抚了一个濒临崩溃的灵魂。
这不是她想要的答案,不是她追寻的真相。
可当那个强大的、冷酷的男人,在她面前展现出如此赤裸裸的、不堪一击的痛苦和脆弱时,当她被他错认为那个早已逝去的“苑苑”,被他用那种混合着爱、悔、绝望的眼神凝视时……
她发现,自己坚硬起来用以自卫和探究的外壳,不知何时,已经出现了细密的裂纹。
冷。
真的好冷。
她抱紧双臂,环顾着这片吞噬了“苑苑”,也几乎吞噬了沈屹舟的冰冷江水。
真相的轮廓似乎清晰了一些,却又变得更加沉重,更加……与她息息相关。
沈屹舟。
苑苑。
还有她,曹诗琪。
这三条原本永不相交的平行线,究竟是被怎样一只命运的手,强行扭曲、捆绑在了一起?
而她,在这场由亡者阴影和生者罪责编织的悲剧里,究竟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一个无足轻重的替身?
一个被迫的共谋?
还是……别的什么?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滨江这一夜,那声错误的“苑苑”,那句无奈的“冷”,已经像两道深刻的烙印,永远地刻在了她与沈屹舟之间,那片本就迷雾重重的荒原上。
再也,无法轻易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