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两日后消息传来,工匠田大壮前夜与同伴饮酒过量,回来时醉倒在帐外。次日清晨被人发现时,早已冻僵,气绝多时。
消息传入沈昭宁耳中时,她正与春桃核对暖阳坊的毛线账目。她执笔的手微微一顿,随即面不改色地应了一声:“知道了。”
不出所料,午后,高公公第一次来到沈昭宁的大帐。他依旧是那副东陵宫内总管太监的倨傲姿态,虽依礼见了面,语气却冰冷生硬,带着兴师问罪的意味。
“王妃娘娘,”他三角眼睛眯着,嗓音尖利,“咱家听闻工匠房死了个匠人,名叫田大壮。不知王妃可知其中……有何内情?”
沈昭宁放下茶盏,抬眸看他,目光平静无波:“高公公消息倒是灵通。本妃确已听闻,说是饮酒过量,不幸醉倒帐外。怎么,高公公觉得此事另有隐情?”她语气淡然,仿佛只是在谈论一件再寻常不过的意外。
高公公看着她那副浑然不觉的模样,心中怒火更炽,却又无法直言图纸之事。他冷笑一声,阴阳怪气地说道:“五公主如今身份不同往日了,不仅是二王妃,更是草原尊崇的神女。翅膀硬了,便不将故国旧主放在眼里了么?您可别忘了,若无东陵在背后的支持,您这条路,未必能走得如此顺畅长远!”
沈昭宁见他图穷匕见,竟敢直接出言威胁,心中积压的怒火瞬间被点燃。她倏然起身,目光如冰刃般直刺向高公公:“高公公!做好你分内之事便好,本妃行事,还轮不到你来置喙!东陵与炽焰部落乃盟友之谊,而非主从之别。公公今日之言,莫非是想替东陵陛下擅作主张,离间两国邦交不成?”
她语声不高,却字字铿锵,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高公公没料到她竟如此强硬直接,一时被噎得面色青白,指着她“你”了几声,终究没能说出话来。最后只得狠狠一甩袖袍,冷哼一声,铁青着脸转身离去。
帐帘重重落下,隔绝了外界的目光。
沈昭宁站在原地,袖中的指尖微微收紧。经此一事,她已彻底确认——这位高公公,绝不仅仅是寻常的送嫁总管,他必定是东陵皇帝安插在此间的探子头目,负责监视她,并暗中为东陵谋取利益。
……
春日的气息悄然而至,草原上的风不再如刀割般凛冽,阳光洒下,积雪消融,泥土间已隐约透出青草的嫩芽。帐内也不再终日依赖火盆,沈昭宁推开窗,感受着拂面而来的暖风,心中那个酝酿了整个冬季的念头越发清晰,是时候让编织之风,真正吹遍草原了。
此前她邀请贵族女眷学习编织,本指望借她们的身份引领风潮,谁知那些夫人贵女回去后,便将钎针毛线束之高阁。沈昭宁思索良久,终于明白:贵族女子即便学会,也不过是当作一时消遣,绝不会亲手为寻常牧民编织御寒。她要寻的,从来不是高居帐中的观赏者,而是真正需要温暖、也愿意将温暖传递下去的普通女子。
这一次,她不再邀请贵族,而是让卓玛和春桃悄悄寻了十余名手脚麻利、家境寻常的部落女眷。
晨光正好时,女人们陆续到来,脸上多少带着些局促与好奇。她们中有的曾是牧场挤奶的好手,有的常年跟着丈夫赶羊转场,手指粗糙,却格外灵巧。沈昭宁笑着迎她们入帐,每人发下四根光滑的木钎和几团柔软的各色毛线。
“今日请各位来,是想教大家一门手艺。”她声音温和,拿起钎针示范,“天冷了,我们能自己织衣御寒。先从最简单的平针学起,不难的。”
她手把手地教她们起针、绕线、编织,帐内很快便只剩下毛线摩擦钎针的细碎声响。起初有人紧张得手抖,可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已有人掌握了诀窍,顺利的使一根长长的毛线,就在这来回穿梭间,变成了一片扎实而温暖的织物。
“瞧!我织出来了!”一个年轻媳妇最先惊呼出声,举着手上一小片织好的毛料,脸上漾开惊喜的笑。
很快,其他妇人也相继成功。她们彼此比较、互相指点,帐中的气氛越发轻松热闹。到了午后,手最快的几人已织出半条围脖。沈昭宁又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几种花样本子,告诉大家:“不止能织平的,还能织出花样。若是手艺熟了,将来甚至能靠自己织的衣服换钱。”
她的话点到即止,却让许多人眼中亮起了光。
沈昭宁又适时介绍,日后若需要毛线或钎针,都可去“暖阳坊”购买,那里有三种粗细不同的毛线,能织出或薄或厚的衣裳。她还承诺,若是织成的衣物质量好,她愿意代为收购,对外。
日落时分,每个女子都已完成了一条围脖或是一只手套。沈昭宁让春桃和冬梅将她们织好的作品发还,又将她们用过的钎子和几团毛线作为赠礼。
“带回去接着织,也能教教身边的人。”她站在帐门处相送,笑容如春阳般和煦,“让咱们草原上的冬天,不再那么难熬。”
女人们珍重地捧着得来的毛线和钎针,脸上洋溢着跃跃欲试的光彩,再三道谢后才离去。
几日后,变化悄然发生。
走在部落中,常能见到三五个女子聚在一起,一边说笑一边手指翻飞地织着毛衣。渐渐的,围脖、手套不再是稀罕物,甚至已有手头特别麻利的,织出了完整的毛衣毛裤。
沈昭宁自己也用乳白色的细毛线织了一条柔软的长围脖,托拓跋隽派人送给元夫人。虽不是什么贵重之物,却是一份难得的体贴与牵挂。
又过了几日,拓跋隽从外归来,难得地带着笑意:“如今部落里处处可见织毛衣的女子,如今真的掀起了这个风潮。”
沈昭宁正低头核算毛线的用量,闻言抬头一笑:“这才只是开始。”她放下笔,走到他面前,“我正想同你商量,暖阳坊的毛线产量得再加大。将来我们不仅可以卖毛线,还可以回收牧民织好的成品,转卖到其他部族甚至中原。这样一来,她们就能多条生计,我们也能多条财路。”
拓跋隽凝视着她眼中明亮的光彩,那里盛着一个与从前截然不同的未来——一个温暖、富足、更有希望的未来。他缓缓点头:
“好,就依你所言。”
春风拂过草原,带来的不仅是暖意,还有那此起彼伏的织线声,细细密密,仿佛在编织一整个春天的希望。
沈昭宁倚在窗边,望着远处牧场里成群肥壮的牛羊,忽然轻声道:“羊毛编织虽好,却只能缓解寒冷。”
她转过头,眼中闪烁着拓跋隽熟悉的那种、每当她又有新主意时才会亮起的光彩:“我们该开始进行下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