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婚（七）
“那什么……辣椒炒肉，还热着。”
声音透过门板，有点闷，带着年轻人特有的、试图掩饰紧张而故意拔高的声调，像根羽毛，猝不及防地搔刮在林薇的心尖上。
她握着门把手的指关节绷得发白，冰冷的金属硌着掌心。
他怎么会在这里？地址？对了，昨天约私人影院，他发过定位，她随口回了句“离我不远”……他竟就顺着摸来了？这行为本身，已近乎冒犯。一股凉气顺着脊椎爬上来。
可那句“辣椒炒肉”……又像个笨拙的、毫无章法的直球，把那份冒犯搅得变了味。
脑子里两个声音在尖叫。一个催她立刻反锁门，呵斥他离开。另一个，却让她鬼使神差地，手指下压。
“咔哒”一声轻响。
门开了一条缝。
楼道里陈旧的气息混合着室外雨后的潮湿，一股脑涌进来。穿着黑色连帽卫衣的年轻人就站在那儿，头发确实乱糟糟的，像是刚被风吹过，又或者根本没仔细打理。他手里拎着一个透明的塑料外卖袋，里面白色餐盒隐约可见油渍，热气在塑料膜上蒙了一层白雾。
他看到她，眼睛飞快地眨了两下，像是也没真料到她会开门，准备好的说辞卡了壳，只剩下一点愣怔和无所适从。他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挠了挠后脑勺。
“你……你真在家啊。”他干巴巴地说，声音比隔门时低了不少，“我、我就是顺路……那家店，就我说肉很多那家，居然就在你这小区后面那条街！刚打完游戏饿疯了，就去买，想着……想着你说没吃成，就、就多带了一份。”
他举起手里的袋子，像举起一个证据。汤汁在盒子里晃荡了一下。
林薇没说话，目光从他脸上，滑到他手里的外卖袋，再滑到他脚上那双看起来旧但刷得挺干净的运动鞋。卫衣袖子挽起一截，露出手腕上一根简单的编织绳，颜色都洗褪了。
没有香水味，只有一点室外带来的、微凉的空气，和食物热腾腾的油气。
“你怎么知道具体门牌号？”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平静得有些异常。
他像是被问住了，脖颈微微泛红，眼神飘向一旁的消防栓：“就……那个App，不是有大概距离显示吗……我刚在楼下，试着发了条消息，看到距离读数变了一下，就、就这单元没错。然后……一楼信箱有贴物业通知，户主名……”他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乎嗫嚅，“……我是不是，挺像变态的？”
最后那句，他抬起头看她，眼神里是真切的懊恼和忐忑，像只做错了事、耷拉着尾巴的大型犬。
林薇紧绷的肩线，微不可察地松弛了一毫米。荒谬，莽撞，甚至有点吓人。但……变态似乎又不是这个样子的。
她没回答，目光落在他手里的外卖袋上。
他立刻察觉了，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赶紧把袋子又往前递了递：“真的还热着！他家用保温袋装的，我给钱了！不是吃剩的！”
一股混合着辣椒、豆豉和肉香的浓郁气味，从门缝里钻进来，霸道地冲散了楼道里原本微霉的空气。她的胃不合时宜地轻缩了一下。
沉默在楼道里蔓延了几秒。他举着袋子的胳膊似乎有点酸了，却不敢放下。
林薇忽然往后退了半步，将门缝拉得更开一些。
“进来吧。”她说，声音没什么起伏，“楼道里冷。”
他猛地睁大眼睛，像是没听懂，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同手同脚地迈了进来，生怕她反悔似的。
“鞋……鞋不用换。”他踩在玄关地砖上，有点无措地低头看自己沾着湿气的鞋底。
“踩脏了你自己拖地。”林薇甩下一句，转身往屋里走。
他哦哦两声，小心翼翼地跟着，把外卖袋放在餐桌上，塑料摩擦发出窸窣的响动。他站在客厅中央，有点手足无措，目光不敢乱瞟，只好盯着自己的鞋尖。
林薇去厨房拿了两个碗和两双筷子出来，递给他一套。
“坐。”她指了指餐桌旁的椅子。
两人面对面坐下。塑料餐盒打开，热气混着辛辣的香气轰一下炸开，弥漫在整个房间里。油亮亮的肉片，深色的青椒，焦黄的蒜瓣，还有旁边一小盒金黄的酸豆角。
他掰开一次性筷子，摩擦掉木刺，递给她一双。
“快吃快吃，凉了就腻了。”他催促着，自己先夹了一大筷子塞进嘴里，烫得直抽气，含含糊糊地说，“唔…好像没刚出锅好吃了…”
林薇夹起一块肉，放进嘴里。肉质紧实，辣椒的鲜辣和豆豉的咸香恰到好处地渗了进去。味道确实不错。
屋里很安静，只有两人咀嚼食物的细微声响，和窗外偶尔滴落的残雨声。
吃了小半碗，他速度慢下来，偷偷抬眼瞅她。
“那个……昨天，”他含着一口饭，声音含糊，“你真没事啊？”
又来了。这问题。
林薇放下筷子，看着他：“为什么这么问？”
他咽下嘴里的饭，有点不好意思：“就……感觉你昨天回消息，好像有点不对劲。然后今天又下雨……我怕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或者……心情不好？”
他的关心直白又粗糙，像这盘辣椒炒肉，味道冲，却实在。
“没有。”林薇拿起筷子，拨弄着碗里的米饭，“只是临时改了主意。”
“哦。”他点点头，像是接受了这个说法，低头扒了两口饭，又忽然想起什么，“哎，那咱那电影，算补上了吧？虽然是在你家吃的饭。”
林薇没应声。
他自顾自说下去，语气轻松了些：“不过还是露天电影带劲！等下次放的时候，咱再去！我负责占座！保证不让你看后脑勺！”
他说得理所当然，仿佛他们已经是很熟的朋友，下次约定是板上钉钉的事。
林薇抬起眼。他正低头挑着一块肥肉，侧脸线条还带着点未褪尽的少年气，鼻梁很高，睫毛很长，专心致志对付食物的样子，有点莫名的……踏实。
和那个92%的、连取消约会都像精心计算过的“Future”，截然不同。
手机屏幕忽然亮了起来，躺在沙发角落，无声地闪烁着。
是“征婚”App特有的、冷静的蓝光。
林薇的目光扫过去，心跳突兀地漏跳一拍。
“行者孙”顺着她的视线也看到了，嘴里还嚼着东西，含糊地问：“有消息啊？是不是我在这不方便？”
那蓝光执着地闪烁着，像一只冷静窥探的眼睛。
林薇收回目光，拿起勺子舀了一勺酸豆角，浇在米饭上。
“没事。”她说，声音平静，“推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