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二胎儿子(一)
墙上的挂钟闷闷地敲了十一下,夜色浓稠得化不开。女儿囡囡蜷在沙发角落,小脸烧得通红,呼吸带着急促的哨音。刚换下的衣服还湿漉漉堆在盆里,散发着呕吐物酸腐的气息。林秀云用温水浸湿毛巾,一遍遍擦拭着女儿滚烫的额头、汗津津的脖颈,那点微弱的热气仿佛也随着水分蒸发了,指尖只留下冰冷的触感。
囡囡闭着眼,眉头紧锁,小手无意识地抓住她的一根手指,攥得死紧,像溺水的人抓住唯一的浮木。
手机屏幕突兀地亮起来,在昏暗的客厅里刺眼地跳动。王强发来的视频请求,像一道不容拒绝的催命符。林秀云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滞涩,指尖划过屏幕接通了。
王强那张被手机屏幕光映得有些变形的脸出现在画面里,背景是卡车驾驶室晃动的昏暗灯光。“囡囡呢?睡了吧?”他声音压着,带着长途驾驶后的疲惫和一种不容置疑的急切,“正好,我跟你说个事儿。”
林秀云下意识地把镜头偏了偏,避开女儿烧红的小脸和旁边盆里那堆狼藉。“嗯,刚睡下。”她声音干涩,像砂纸摩擦。
“那就好。我琢磨着,这次跑完这趟回来,咱得抓紧了。”王强身体往前凑了凑,脸几乎贴到屏幕上,“二胎!这事儿不能再拖了!你看我都三十七了,你也三十二,再往后拖,生出来质量都不好!”
又是这个。像一块沉重的磨盘,日复一日碾轧着她的神经。林秀云看着屏幕里丈夫那被放大、显得有些亢奋的眼睛,胃里一阵翻搅,几乎压不住那股恶心。她眼前闪过囡囡刚出生那几年:整夜哭闹,自己抱着孩子在几平米的出租屋里踱步到天亮;发烧惊厥送急诊,一个人抱着滚烫的孩子在深夜空荡的走廊里恐惧得浑身发抖;还有公公那浑浊的眼神,别说带孩子,连自己都需要人照顾……
“王强,”她声音抖得厉害,“囡囡今天又烧起来了,吐了好几次。我一个人……”
“哎呀,小孩儿嘛,哪有不生病的!”王强不耐烦地打断她,眉头拧成了疙瘩,“你就是想太多!累点怕啥?熬几年不就出来了?你看人家张春梅,俩孩子,不也照样上班?人家咋过来的?你就是太娇气!”
张春梅。这个名字像根冰冷的针,狠狠刺了林秀云一下。公司里那个沉默寡言的女工,两个孩子的母亲。林秀云永远记得那个加班的深夜,她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去洗手间,撞见张春梅正扶着洗手台,费力地想把肿胀的小腿塞进那双明显小了一号的旧皮鞋里。那双腿,从脚踝一直肿到膝盖,皮肤绷得发亮,上面盘踞着青紫色、蚯蚓般扭曲的静脉。她咬着牙,每塞一下,额角就爆出一根青筋,脸上是耗尽最后一丝力气的惨白。那天,她一直站到晚上九点半。
“她……”林秀云喉咙堵得生疼,“她那是硬撑!你没看见她的腿……”
“撑?谁不是硬撑?!”王强的嗓门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戳破后的暴躁,“你眼里就光看着别人的难处?以后呢?等我们老了躺床上动不了,就囡囡一个,她压力得多大?负担得起吗?有个兄弟姐妹帮衬着,总归是条退路!你怎么就不明白!”
“退路?”林秀云惨笑一声,积蓄已久的绝望和疲惫像决堤的洪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拿什么养这条退路?你一个人跑车,养活五张嘴?房贷、囡囡上学、柴米油盐……钱从天上掉下来?再熬几年?王强,囡囡是我一个人从巴掌大拉扯到今天的!那是熬过来的吗?那是……那是死过一回!”她的声音尖锐得变了调,眼泪终于失控地滚落,“你只想着要!你管过我们娘俩死活吗?你知道一个人带个生病的孩子是什么滋味吗?你知道我多少次抱着她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下去了吗?”
她几乎是吼出来的,积压的委屈、恐惧、孤立无援的窒息感,在这一刻找到了唯一的出口。然而,这倾泻而出的控诉,并未换来理解,只点燃了屏幕那头更猛烈的怒火。
王强的脸瞬间扭曲了,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他猛地一拍方向盘,刺耳的喇叭声尖锐地穿透手机听筒,震得林秀云耳膜嗡嗡作响。“林秀云!”他咆哮着,唾沫星子仿佛能溅到屏幕上,“你少跟我扯这些没用的!钱钱钱!你眼里就只有钱!我他妈在外面风里来雨里去,累得像条狗,不就是为了这个家?!生儿子!传宗接代!这是天经地义!我告诉你,这事儿没商量!死也得生!你听明白了没有?死也得给我生个儿子出来!”
“死也得生……”这四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捅进林秀云的心脏,瞬间冻结了所有血液。脑子里紧绷了太久的那根弦,在刺耳的喇叭声和这恶毒的诅咒里,“嘣”地一声,断了。
世界瞬间失声。屏幕里王强那张因暴怒而狰狞变形的脸还在开合着嘴唇,却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耳边只剩下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
她猛地将手机屏幕朝下,狠狠扣在油腻的茶几上,隔绝了那张让她窒息的脸。身体像被无形的线扯着,僵硬地、直直地站起来,朝着厨房的方向走去。
灯光惨白,照亮冰冷的瓷砖。灶台上还放着她晚上给囡囡煮粥的锅,锅里残留的一点米汤已经凝固。她的目光死死地钉在刀架上。
那把厚重的、用来剁骨头的菜刀,刀刃在灯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寒光。
“妈妈——!”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哭喊,带着撕裂般的恐惧,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猛地劈开了林秀云意识里那片混沌的黑暗和尖锐的耳鸣。
她浑身一震,僵在原地,手指离那冰冷的刀柄只有一寸之遥。机械地、极其缓慢地回过头。
客厅里,囡囡不知何时已经挣扎着爬下了沙发。小小的身体裹在宽大的睡衣里,赤着脚站在冰冷的地板上,像一片风里瑟瑟发抖的落叶。她烧得通红的小脸上满是惊惧的泪水,手里紧紧攥着刚从墙上撕下来的一页日历纸。
“妈妈别死!妈妈不死!”囡囡哭喊着,声音破碎不堪,踉跄着朝她扑过来,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死死抱住她的小腿,滚烫的泪水瞬间浸透了她的裤管,“囡囡怕……怕妈妈死……”
那滚烫的泪水和孩子全身心的依赖,像一道灼热的电流,瞬间击穿了林秀云被愤怒和绝望冻结的躯壳。她腿一软,整个人顺着冰冷的橱柜滑坐到地上,菜刀在刀架上微微晃动了一下,终究没有落下。
她颤抖着伸出手,想把女儿紧紧搂进怀里,指尖却抖得厉害。囡囡却挣扎着,固执地把那张被她揉得皱巴巴、边缘还带着毛刺的日历纸举到她眼前。
“妈妈看……看!”囡囡抽噎着,用脏兮兮的小手急切地指着日历纸上的日期,“爸爸……爸爸回来,又要流血了!又要痛痛了!”
林秀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她茫然地顺着女儿的手指看去。
那是上个月的日历纸。被囡囡攥得皱成一团,又被小心地抚平了一些。纸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有几个被囡囡用她画画用的红色蜡笔,歪歪扭扭地画上了一个个叉。
那些鲜红的叉,像一道道丑陋的伤疤,刺眼地烙印在几个特定的日期上。
林秀云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些日期上,一个,两个,三个……她像被施了定身咒,全身的血液都涌向头顶,又在瞬间冻结成冰。每一次王强回家,每一次……那些不堪回首的冲突、推搡、巴掌落在身上的闷响、被粗暴推撞到家具棱角上留下的青紫……那些她以为早已被埋藏、被遗忘、甚至被自己刻意模糊掉的黑暗时刻,此刻被女儿用最稚嫩也最残忍的方式,清晰地标注在了这张小小的纸上。
每一个血红的叉,都是一次无声的控诉,一个她拼命想要在孩子面前掩盖却早已被孩子洞悉的残酷真相。
囡囡还在哭,小小的肩膀剧烈地耸动,断断续续地呜咽着:“囡囡画的……痛痛……妈妈流血……囡囡怕……”她的小手又指向日历纸最下方,一个崭新的日期,被红蜡笔圈了出来,格外醒目。
“明天……”囡囡抬起满是泪痕的小脸,眼神里是林秀云从未见过的、巨大的恐惧,“爸爸……明天就回来了。”
林秀云猛地抽了一口冷气,像濒死的鱼。她一把将囡囡冰冷发抖的小身体死死搂进怀里,用尽全身的力气,几乎要把孩子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孩子的肋骨硌着她,那细微的触感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心尖上。她埋首在女儿滚烫汗湿的小小颈窝里,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抖动起来,喉咙里发出困兽般压抑的、破碎的呜咽。眼泪汹涌而出,滚烫的,带着迟来的惊悸和灭顶的羞耻,瞬间决堤,浸湿了囡囡薄薄的睡衣。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个称职的母亲,用单薄的身体为孩子筑起一道风雨的墙。她以为自己藏得很好,把那些淤青、那些深夜无声的啜泣、那些被恐惧扼住喉咙的窒息时刻,都小心翼翼地藏在了笑容和忙碌的背后。她骗过了自己,却没能骗过孩子那双最澄澈、也最敏感的眼睛。囡囡用她仅有的方式,在记录着母亲承受的苦难,在恐惧着那个名为“爸爸回来”的日子。
那张皱巴巴的日历纸,像一张浸透了血泪的诉状,无声地摊开在她面前,宣告着她作为一个母亲的彻底失败。
“囡囡不怕……”林秀云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砂砾摩擦着喉咙,她拼命地亲吻着女儿的头发、额头,仿佛要用这种方式驱散孩子心中的恐惧,“妈妈在……妈妈在……”她语无伦次地重复着,更像是在给自己濒临崩溃的灵魂打下一根脆弱的桩。
窗外的夜色浓得化不开,沉沉地压在城市上空。远处不知哪里的霓虹灯光,透过没拉严的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惨淡的、摇曳不定的光痕,像一条冰冷的蛇,无声地蜿蜒爬行。
林秀云抱着囡囡,就那么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橱柜。怀里的女儿大概是哭累了,加上高烧,在她怀里沉沉睡去,小脸依旧滚烫,呼吸灼热地喷在她的颈窝。可那小小的身体,却不再发抖了,只是像找到了港湾的小船,沉沉地依偎着她。
林秀云一动不动,目光空洞地望着地板那道惨白的光痕。客厅里死寂一片,只有挂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一下,又一下,敲在凝固的空气里,也敲在她麻木的心上。
时间失去了意义。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漫长的一个世纪。怀里的囡囡不安地动了一下,发出细微的呓语。林秀云像被惊醒的雕塑,僵硬地低下头。女儿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细小的泪珠,在昏暗的光线下,像易碎的琉璃。
她极其缓慢地、极其小心地抱起囡囡,仿佛抱着全世界最珍贵的、也是最易碎的瓷器。站起身时,腿脚因为久坐而麻木刺痛,她踉跄了一下,死死稳住身体,一步一步,挪向囡囡的小房间。每一步都沉重得如同跋涉在泥沼里。
把女儿轻轻放在柔软的小床上,盖好被子。囡囡在睡梦中似乎感觉到了安全,小脸蹭了蹭枕头,呼吸渐渐平稳了些。林秀云坐在床边,手指颤抖着,一遍遍抚摸着女儿汗湿的额发。她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客厅的方向,投向那张被遗落在地上的、刺眼的日历纸。
明天。
那个被红圈圈住的日期,像一个狰狞的伤口,烙在她的视野里,灼烧着她的神经。
她不能再这样下去。为了囡囡,她也不能。
一股冰冷的、决绝的力气,从麻木的四肢百骸深处缓缓升起。她轻轻抽出被女儿攥住的手指,动作轻柔得像怕惊扰一个易碎的梦。站起身,走出小房间,轻轻带上门。她没有开灯,借着窗外那点微弱的光,走回客厅。
那张日历纸还静静躺在冰冷的地砖上,那个猩红的圈,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刺目惊心。
林秀云弯腰,捡起它。纸张在她手中发出轻微的脆响。她没有再看上面的日期,只是紧紧地将它攥在手心,坚硬的纸角硌着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这痛感让她混沌的大脑有了一瞬的清明。
她走到茶几旁,拿起那个被倒扣着的、屏幕已经暗下去的手机。指尖冰凉,按亮屏幕,解锁。微弱的光映亮了她惨白的、毫无血色的脸,还有那双此刻沉静得可怕的眼睛。她点开通讯录,指尖在屏幕上悬停了很久,最终,落在了一个名字上——社区法律援助中心。
她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然后,她开始缓慢地、一字一顿地输入信息。每一个字都敲得很重,像是在用尽全身的力气:
“您好,我是林秀云。我需要帮助。关于家庭暴力……以及,如何申请人身安全保护令……”
信息发送出去,屏幕上显示“已送达”的瞬间,手机从她汗湿的手中滑落,“啪”地一声,掉在脚下那堆囡囡呕吐后还没来得及清洗的脏衣服上。屏幕闪了一下,彻底暗了下去。
林秀云没有去捡。她只是站在那里,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根被压弯到极致却终究没有折断的芦苇。她抬起头,望向窗外。城市的灯火在浓重的夜色里挣扎着,明灭不定。巨大的黑暗依旧笼罩着一切,沉甸甸地压在头顶,仿佛要将这渺小的窗、渺小的家彻底吞噬。
然而,在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深处,在她紧紧攥着那张画满红叉日历纸的手心里,一丝微弱却无比清晰的东西,正艰难地、破土而出。
那是恐惧到极致后,被逼出来的、孤注一掷的勇气。
囡囡睡梦中的呓语,像小猫爪子一样轻轻挠着寂静。林秀云弯下腰,捡起地上的手机,屏幕沾了点污渍,她用手背胡乱擦了擦,冰凉的触感让她指尖一颤。她没再去看那条发送出去的信息,仿佛那是个烫手的秘密,只把手机紧紧攥在手里。
她拖着脚步走进厨房,拧开水龙头。哗哗的水声在死寂的夜里格外刺耳。她盯着水流冲刷着盆里囡囡的脏衣服,呕吐物的酸腐气被水稀释,却顽固地钻进鼻腔。她用力地搓洗着,指甲抠进布料纹理,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水很凉,冰得她手腕刺痛。洗好,拧干,晾在狭小阳台唯一那根生锈的铁丝上。湿衣服沉甸甸地坠着,滴下的水珠砸在水泥地上,啪嗒,啪嗒,单调地重复着。
做完这一切,她重新回到囡囡床边坐下。孩子睡得不安稳,小眉头皱着,长长的睫毛不时颤动一下。林秀云伸出手,指尖悬在女儿柔软的脸颊上方,犹豫了很久,才极其轻柔地落下,一点点抚平那小小的褶皱。她的动作那么轻,仿佛怕惊醒一个关于安宁的幻梦。
时间一点点爬过。窗外的黑暗没有丝毫退却的意思,反而更加浓稠。对面楼零星亮着的几盏灯火,也像疲倦的眼睛,一盏接一盏地熄灭了。整个世界沉入更深的寂静。
林秀云靠在硬邦邦的床头板上,毫无睡意。囡囡滚烫的呼吸拂过她的手背,像一个微弱的火苗。她睁着眼,望着天花板上模糊不清的污渍轮廓,脑子里一片空茫,只剩下掌心被日历纸硌出的、隐隐作痛的印痕。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凌晨最黑暗的时刻,她掌心里的手机,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
嗡——
短促,细微,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她紧绷的神经末梢炸开。
林秀云几乎是屏住呼吸,用尽全身力气才控制住手指的颤抖,缓慢地抬起手,按亮屏幕。
一条新信息。
发件人:社区法律援助中心 李律师。
屏幕的光刺得她眼睛生疼。她眯起眼,一个字一个字地读过去:
“林女士您好。信息已收到,非常理解您此刻的处境和艰难。人身安全保护令的申请需要您本人携带相关证据(如伤情照片、报警记录、医院诊断、证人证言等)在工作时间到中心面谈。中心地址:[详细地址]。明早九点我会在办公室等您。请务必注意安全,保持通讯畅通。保护自己和孩子是第一位的。您不是一个人,我们都在。”
信息不长,每一个字都像带着温度。
林秀云死死盯着屏幕,一遍又一遍地读着最后那两句话。“保护自己和孩子是第一位的。您不是一个人,我们都在。”
一遍,两遍,三遍……那冰冷的方块字,渐渐在她模糊的视线里晕开,融化,变成一股微弱却真实的热流,从紧攥手机的指尖,沿着僵硬的臂膀,一点点向上蔓延,艰难地试图温暖那颗早已冻僵的心脏。
她猛地低下头,额头抵在囡囡柔软的发顶。孩子温热的体温透过皮肤传来,带着生命最原始的力量。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囡囡身上淡淡的奶香混合着退热贴的药味,冲进肺腑。
就在这时,怀里的小身体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囡囡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烧得有些迷蒙的大眼睛在昏暗的光线里寻找着妈妈的脸。她的目光落在林秀云紧握着手机的手上,又缓缓上移,对上妈妈通红的、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燃烧的眼睛。
“妈妈……”囡囡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睡意和沙哑,小手却摸索着伸出来,轻轻碰了碰林秀云冰凉的脸颊,“不哭了……囡囡乖……”
林秀云喉咙一哽,所有翻腾的情绪堵在那里。她用力眨了眨眼,把那股汹涌的泪意狠狠逼回去,嘴角努力地向上弯起一个极其僵硬的弧度,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她反手握住女儿滚烫的小手,贴在自己脸上,声音沙哑得几乎不成调,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
“嗯,妈妈没哭。囡囡乖,睡吧……天快亮了。”
窗外的黑暗依旧沉沉地压着,浓得化不开。但林秀云抱着女儿,坐在这一方小小的、被黑暗包围的床上,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体内有什么东西正在缓慢地、艰难地、重新生长出来。像石缝里顶出的草芽,微弱,却固执地指向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