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上的父子(五)
王建国是被手机持续的震动吵醒的。不是电话,是微信消息和App通知疯狂轰炸的嗡鸣。他头痛欲裂,额角的伤口一跳一跳地疼,全身的骨头像散了架。昨晚的混乱如同噩梦——儿子的嚎哭、路人惊诧的目光、散落的蔬菜、流淌的酸奶…还有他自己那颗被彻底碾碎的心。他几乎是凭着最后一点本能,把瘫软在地、浑身颤抖的王浩拖上轮椅,收拾了残局,像逃兵一样狼狈地回到了那个令人窒息的出租屋。
此刻,他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摸索到手机。屏幕被无数个小红点挤满。大多是陌生号码的未接来电,还有数不清的微信好友申请。他疑惑地点开那个几乎被遗忘的短视频App——那是王浩为了看游戏直播偶尔用的。
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让他心脏骤停的画面跳了出来:午后刺眼的阳光下,一个青年匍匐在冰冷的水泥台阶上,拖着一条无力的腿,艰难地向上攀爬。背景音里,是他自己那声撕心裂肺的哭喊:“爸——!我爬不动了!我真的爬不动了啊——!”
视频的标题触目惊心:《外卖小哥断腿求生,爬行送单!背后的原因让人泪崩!》。点赞、评论、转发数,都达到了一个让王建国头晕目眩的天文数字。
“天啊!看哭了!这得多绝望!”
“平台呢?出来管管啊!给残疾人一条活路!”
“旁边那个是他爸吗?那眼神…我心都碎了…”
“求地址!想帮帮他们!”
“这才是生活的真相…太残酷了…”
铺天盖地的评论,有同情,有愤怒,有质疑,也有猎奇。王建国握着手机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这不是帮助!这是把他们父子最不堪、最屈辱的伤疤,血淋淋地撕开,暴露在千万人面前!他猛地看向里屋紧闭的门,里面静悄悄的,死一般的寂静。浩子…浩子看到了吗?
就在这时,陈锋的电话打了进来,声音急促而复杂:“老王!你看到网上的视频了吗?…是你们昨天…?”
王建国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平台高层也看到了!非常重视!已经在紧急开会了!你们先别慌,也别回应任何媒体!等我消息!”陈锋语速飞快地交代完,挂了电话。
出租屋的门被敲响了,小心翼翼又带着点急切。王建国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去开门,门外站着几个扛着摄像机、拿着话筒的陌生人。
“您好!请问是王建国先生吗?我们是xx快讯的记者,想了解一下昨天…”
“王先生,您儿子王浩的情况…”
“对于平台的责任,您有什么想说的吗?…”
闪光灯刺得王建国睁不开眼,话筒几乎要怼到他脸上。他像一头被围猎的老兽,猛地后退一步,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惊恐和本能的抗拒。“出去!都出去!”他嘶哑地吼着,用力关上了门,背靠着门板,大口喘着粗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跳出来。
里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王浩坐在轮椅上,出现在门口。他的脸色比昨天更加灰败,嘴唇干裂,眼窝深陷,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他手里也拿着手机,屏幕亮着,正是那个让他“出名”的视频。
父子俩隔着狭窄的客厅对视着。空气凝固了,充满了无声的、令人窒息的难堪和痛苦。王建国看着儿子那双死寂的眼睛,心像被无数根针同时扎透。他宁愿儿子像昨天那样歇斯底里地哭喊,也好过现在这副被彻底抽空了灵魂的样子。
“浩子…”王建国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王浩没有回应。他的目光缓缓移向窗外,那里,城市的天空被高楼切割成破碎的几何图形。许久,一个沙哑得几乎不成调的声音从他喉咙里挤出来,轻飘飘的,却像重锤砸在王建国心上:
“爸…我是不是…连最后一点…脸…都丢尽了?”
王建国浑身一震,眼泪瞬间涌了上来。他想冲过去抱住儿子,想告诉他不是的,想把他从那个绝望的深渊里拉出来,可他自己的双腿也像灌了铅,动弹不得。巨大的无力感将他淹没。
媒体的骚扰并没有停止。电话、敲门声、甚至有人试图从窗户往里看。这个小小的出租屋,成了风暴的中心。王建国不得不拔掉了座机线,手机调成静音,用柜子顶住了门。小雅抱着被惊吓到哭闹不止的小轮,躲在最里面的角落,眼神惊惶无助。王浩则把自己关在里屋,再也没出来过,送进去的饭几乎原封不动。
就在王建国感觉这个家快要被彻底压垮时,陈锋再次带来了消息,这次,带着一丝不同寻常的温度。
“老王,平台的决定下来了!”陈锋的声音带着一种如释重负和紧迫感,“第一,王浩这次意外受伤,虽然当时他并非在职状态接单,但考虑到事件的特殊性和社会影响,平台决定特事特办,参照最高等级的骑手意外伤害保险标准,一次性给予人道主义补偿金!钱很快会打到王浩账户!”
王建国握着手机的手猛地攥紧,指节发白。钱!虽然无法弥补一切,但这是救命钱!保温箱的欠费、小轮的奶粉药费、房租…至少能解燃眉之急!
“第二,”陈锋继续说道,语气更加郑重,“平台看到了王浩…和他的家庭面临的巨大困境。也看到了他之前作为骑手的优秀表现。高层想尝试一个帮扶项目,希望王浩能参与进来。”
“帮扶?浩子他…他这样子…”王建国心又揪紧了。
“不是让他去跑单!”陈锋解释道,“平台打算在App里新开一个‘无障碍路线优化’的测试功能模块。需要招募一批有实际出行困难的用户做体验官和路线反馈员,特别是像王浩这样,熟悉城市道路又有送餐经验的人!在家工作就行,用手机测试导航路线,反馈无障碍设施情况,提出改进建议!有基本工资,还有按有效反馈量计算的绩效!”
王建国愣住了。在家工作?用手机?反馈路线?这…这对现在的浩子来说,似乎是唯一可能的、还能发挥他价值的方式!他激动得声音都在抖:“真…真的?浩子他能干这个?”
“当然!平台看中的就是他这份经验和现在的特殊视角!”陈锋肯定地说,“老王,这可能是条新路!你赶紧跟浩子说说!他现在需要抓住点什么!”
王建国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进里屋。王浩依旧蜷缩在轮椅上,对着窗外发呆,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浩子!浩子你听爸说!”王建国半跪在儿子面前,抓住他冰冷的手,急切地把陈锋的话复述了一遍,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在家就能干!用手机!你不是最熟悉那些小路吗?你不是总抱怨有些地方坡太陡、台阶太多吗?现在,平台让你去帮他们改!帮像你一样的人,以后走得更顺当!浩子!这是机会!是条活路啊!”
王浩空洞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微弱的波动。他缓缓转过头,看着父亲因为激动而涨红的脸,看着他额角渗血的纱布,看着他眼中那几乎要燃烧起来的、名为“希望”的微弱火苗。
“我…我还能…有用?”王浩的声音嘶哑,带着巨大的不确定和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希冀。他残废的腿,他破碎的尊严,他送外卖的经验…这些曾经带给他无尽痛苦的东西,竟然还能组合起来,成为新的价值?
“有用!太有用了!”王建国用力点头,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浩子,试试!咱试试!行不行?”
王浩沉默了许久,久到王建国以为那点微弱的火苗又要熄灭了。终于,他极其缓慢地、几乎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那动作轻微得如同蝴蝶振翅,却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接下来的日子,出租屋的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风暴中心的喧嚣被隔绝在门外(陈锋帮忙处理了大部分媒体),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小心翼翼的、带着试探的忙碌。
平台的技术人员通过视频通话,远程指导王浩安装测试软件、熟悉操作流程。一部崭新的、配置更高的测试手机也寄了过来。王浩开始笨拙地用指尖在屏幕上滑动。起初很慢,很生疏,眼神也带着惯性的麻木和怀疑。但当他第一次在虚拟地图上,标记出自己曾经摔倒的那个、因为盲道设计不合理而存在的危险坡道时,指尖停顿了一下。
王建国紧张地在一旁看着,大气不敢出。
王浩盯着那个被标记出来的小红点,沉默了十几秒。然后,他拿起手机,点开语音输入,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久违的、试图表达什么的努力:“编号…xc-0078路段…盲道…在坡顶中断…轮椅易后滑…建议…建议延长盲道…并增加防滑纹…”
生涩,简短,但清晰。
当他按下“提交反馈”按钮时,手机发出“叮”的一声轻响。那声音很微弱,但在寂静的出租屋里,却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
王建国看着儿子专注地盯着屏幕的侧脸,看着他微微蹙起的眉头,看着他因为长时间操作手机而有些颤抖的手指…虽然疲惫依旧刻在眉宇间,虽然轮椅上的身影依旧单薄,但那双空洞的眼睛里,似乎有某种东西,极其缓慢地、艰难地…重新凝聚起一点点微弱的光。
几天后,王浩收到了一条系统反馈消息,告知他编号xc-0078路段的反馈已被采纳,进入优化流程。同时,他提交的另外几条关于狭窄人行道和缺乏无障碍通道的反馈,也被标注为“高价值”。
那天晚上,王浩破天荒地多吃了几口饭。饭后,他没有立刻把自己关回里屋,而是坐在轮椅上,对着窗外渐渐亮起的万家灯火,看了很久很久。城市的轮廓在夜色中起伏,那些他曾用双脚丈量、用车轮征服、又用身体爬行过的街道,此刻在手机屏幕上,以另一种方式与他重新连接。
“爸,”他忽然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不再是一片死寂,“明天…我想去…以前常跑的那片老城区…转转。用软件…实地测测。”
王建国正在笨拙地给小轮冲奶粉,闻言手一抖,奶粉撒出来一点。他猛地抬头,看向儿子。昏黄的灯光下,王浩的脸一半在光里,一半在阴影中。那光里的半边,眼神不再涣散,而是凝聚着一种极其复杂的东西——有深切的痛苦烙印,有挥之不去的屈辱伤痕,但最深处,却挣扎着燃起了一簇微弱却无比顽强的火苗。那火苗的名字,叫“不甘就此沉没”。
“好!好!”王建国连声答应,声音哽咽,眼眶发热,“爸陪你去!明天,爸陪你一起去!”
他手忙脚乱地擦掉撒出的奶粉,把奶瓶塞到小轮嘴里。婴儿满足地吮吸着,发出细微的声响。王建国看着儿子映在窗玻璃上的、重新挺直了些许的脊背轮廓,又低头看看怀中弱小却努力生存的孙子。
窗外的城市,巨大的车轮依旧在永不停歇地滚动,发出冰冷而宏大的轰鸣。但在这间小小的、破败的出租屋里,一个被碾碎的男人,正试图在废墟上,用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一点一点,刻下属于他的、新的车辙印。
那印痕还很浅,很细,随时可能被生活的洪流再次抹去。但它毕竟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