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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女b男(四)

周婷那句“怀孕了”像淬了毒的冰锥,扎进陈默的骨髓里,冻结了所有混乱的挣扎和徒劳的愤怒。那套散落着过时教材和刷单烂账的出租屋,成了他蜷缩的茧。保安亭惨白的光线里,他沉默得像一尊蒙尘的雕像,眼神空洞地掠过监控屏幕,指尖偶尔无意识地搓着制服袖口洗不掉的油污印子。撕碎的书页安静地躺在垃圾桶里,像一个被埋葬的、不合时宜的笑话。日子变成了一种机械的重复:巡逻、登记、盯着屏幕、回到出租屋冰冷的床铺。连那点被“施舍”房租的羞辱感,也麻木了。他像沉入一潭死水,连扑腾的力气都已耗尽。

直到那个傍晚。他刚下白班,拖着灌了铅似的腿回到城中村。巷子口,暮色沉沉,劣质油烟和垃圾的酸腐气混在一起。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突兀地杵在他那扇油漆剥落的绿铁门前。

是薇薇。

她穿着件宽松的米白色针织衫,小腹已经有了清晰的隆起弧度,像揣着一个不容忽视的秘密。晚风吹动她耳边的碎发,脸色有些苍白,眼神复杂地落在他身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种他读不懂的决绝。她站在那里,与周遭污浊的环境格格不入,像一个被错误投递的包裹。

陈默的脚步钉在原地,喉咙发紧,干涩得说不出话。胸腔里那颗沉寂已久的心,像被粗暴地捶打了一下,猛地狂跳起来,带着窒息般的钝痛。

“陈默。”薇薇先开口了,声音平静,却像绷紧的弦,“我们谈谈。”她的目光扫过他沾着灰的保安制服和乱糟糟的头发,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细微的动作像针一样刺中他。

他慌乱地摸出钥匙,手抖得厉害,捅了好几下才打开那扇吱呀作响的铁门。一股陈旧的霉味扑面而来。薇薇跟了进来,站在狭小房间的中央,目光扫过那张铁架床、堆在墙角的编织袋、桌上那部屏幕碎裂的手机。她没有坐下,似乎连触碰这里的任何东西都让她不适。

“孩子…”陈默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是谁的?” 问出这句话,几乎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带着一种自虐般的残忍。

薇薇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像覆了一层薄冰。“这跟你没关系。”她斩钉截铁,堵死了他所有卑微的窥探,“我来,是为这个孩子。”她一只手轻轻搭上隆起的腹部,动作带着一种本能的保护意味,“我不想他一出生,就背负一个不完整的家,一个…抬不起头的父亲。”

“抬不起头”四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陈默心上。他猛地抬头,撞进她冰冷的眼底。那里面没有爱,没有留恋,只有一种冰冷的、近乎功利性的评估——评估他这块顽石,是否还有被雕琢成一块勉强可用的垫脚石的价值。

“陈默,”她的声音拔高了一点,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你得变。立刻,马上。为了孩子,你必须像个男人一样站起来!”她的目光像探照灯,扫过他狼狈的全身,“你这保安,能当一辈子?能给孩子什么?安全感?还是让他从小就知道他爸是个看大门的、连自己都养不活?!”

每一个字都像鞭子,抽打着陈默那点可怜的自尊。他感到血往头上涌,脸颊滚烫。他想反驳,想怒吼,想问她凭什么这样审判他!可目光触及她护着小腹的手,那微微隆起的弧度像一个沉重的封印,堵住了他所有激烈的言辞。那里面,是一个无辜的生命,一个即将喊别人爸爸的生命?还是…他不敢想。

“我…”他喉咙哽咽,巨大的屈辱感和一种更沉重的、被强行赋予的责任感撕扯着他,“我…能做什么?” 声音干涩无力。

“考编!”薇薇的回答斩钉截铁,像早已设定好的程序,“只有这条路最稳!五险一金,旱涝保收。哪怕是个基层岗,也比你现在强百倍!”她向前逼近一步,目光锐利如刀,“收起你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刷单?网店?别再让我听到这些笑话!你现在唯一的出路,就是给我考上编制!这是你…做父亲的责任!”

“父亲的责任”… 这顶沉重的帽子,带着冰冷的铁箍,猝不及防地扣在了陈默头上。他感到一阵眩晕。不是为了爱,不是为了她,甚至不是为了自己那点可怜的自尊。是为了一个他未曾谋面、甚至可能与他无关的孩子,为了不让这个孩子因为他而“抬不起头”。一种荒谬绝伦又无比沉重的使命感,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看着薇薇那张写满决绝和不容置疑的脸,知道这是最后通牒,是他坠入深渊前唯一能抓住的、带着倒刺的绳索。他别无选择。

“好。”他听见自己嘶哑的声音,像破旧风箱的最后一次鼓动,“我考。”

“考编”两个字,从此成了悬在陈默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也是他唯一能证明自己“像个男人”的救命稻草。薇薇搬了回来,没有回到他们曾经的出租屋,而是住进了那套半途而废、满是灰尘的老破小。她挺着日渐沉重的肚子,指挥着零星的收尾工作,眼神冰冷而高效。陈默则像个被上了发条的机器,在保安、出租屋、老破小工地和啃书之间疯狂连轴转。

保安亭的夜班,不再仅仅是发呆和麻木。同事老张鼾声如雷时,陈默缩在角落那张破桌子前,摊开书。惨白的灯光下,他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和图形。困意像汹涌的潮水,一次次将他淹没。他掐自己的大腿,用冷水冲脸,甚至偷偷嚼苦涩的茶叶梗,只为保持片刻清醒。效率依然低得可怜,一道逻辑题可能耗掉他半个晚上,脑子里像塞满了湿透的棉花,沉重又滞涩。但这次,他不敢停。薇薇冰冷的眼神和那句“父亲的责任”,像无形的鞭子,抽打着他在绝望中前行。

资料依然是最大的难题。那些二手过时的教材像天书。一次偶然在小区门口执勤,他拦住了一个忘带门禁卡的年轻人。对方有点眼熟,聊了几句,竟是比他低两届的学弟,叫赵磊。赵磊刚毕业,正在全职备考公务员,报了昂贵的线下班。

“默哥?真是你啊!”赵磊认出他,有点惊讶,随即看到他制服上的保安臂章,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陈默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巨大的窘迫感让他几乎想立刻逃离。但想到薇薇冰冷的眼神和肚子里的孩子,他硬着头皮,艰难地开口:“小磊…你…你在备考?报班了?”

“是啊,中公的协议班,贵死了!”赵磊抱怨着,但语气里带着一种“圈内人”的优越感。

陈默的心狂跳起来,手心全是汗。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干涩得发紧:“那个…小磊…哥…哥求你个事…”他几乎用上了这辈子最卑微的语气,“你…你们班发的那些资料…讲义、模拟题啥的…考完…不用的那些…能…能借我看看吗?哥…哥实在是…”他后面的话说不下去了,巨大的羞耻感让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赵磊愣了一下,看着他局促不安的样子和保安制服上的油渍,沉默了几秒。陈默的心一点点往下沉。就在他以为彻底没戏时,赵磊忽然挠了挠头:“行吧默哥。反正那些东西考完我也没啥用了。不过都是最新的,你自己看看也好,比看旧书强。”他顿了顿,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就是…那个…我报班也花了不少钱…”

陈默瞬间明白了,一股混杂着感激和难堪的热流涌上来。“我懂!我懂!”他连忙说,声音带着点颤抖,“小磊,哥…哥谢谢你!真的!这样,哥…哥现在手头紧,但哥答应你,只要哥…哥这次考上了,哪怕只是个事业编,哥…哥给你一千块!当…当是哥的一点心意!”他急切地承诺着,生怕对方反悔。一千块,对他而言是笔巨款,是他能想到的最大的诚意。

赵磊看着他急切又窘迫的样子,最终点了点头:“行吧默哥,说钱就生分了。资料我复印一份给你吧,原件我自己还要留着看。”

资料很快到了陈默手里。崭新、厚实、散发着油墨的清香。最新的考纲解析、分模块的专项训练、近几年的真题详解、高质量的模拟预测卷…这些曾经遥不可及的东西,此刻沉甸甸地压在他手上。他像捧着圣物,指尖都在微微发抖。他放弃了国考这座独木桥,专攻省考和市里、区里的事业单位招考,目标明确——只要一个编制,一个能让他“像个男人”、能让他“有资格做父亲”的铁饭碗。

他拼了命。下夜班后只睡三四个小时,就爬起来看书做题。出租屋里泡面盒子堆积如山。眼睛布满血丝,头发像枯草。他对着那些资料,像愚公移山,一点点地啃,一点点地磨。做题速度慢,就一遍遍做同一类型的题,直到形成机械记忆。常识不会,就死记硬背。他把自己当成一块顽石,用最笨拙、最耗费精力的方式去打磨。赵磊偶尔会发信息问他看得怎么样,他每次都诚惶诚恐地回复“在看,在看”,不敢多问,生怕这点宝贵的资源被收回。他把那“考上后一千块”的承诺刻在心里,当成必须完成的债务。

考试季接踵而至。陈默像赶场的角斗士,拖着疲惫的身躯,一次次走进不同的考场。省考笔试结束那天,他走出考场,阳光刺眼。他站在攒动的人群外,看着那些年轻自信、讨论着题目的面孔,感觉自己像个误入异世界的拾荒者。笔试成绩公布,他的名字淹没在长长的名单中下游,距离面试线差了十几分。他没说话,默默把成绩单截图发给薇薇。手机屏幕沉寂了很久,才收到一个冰冷的字:“嗯。”

他没有停顿,立刻扑向下一个目标——区里一个事业单位的招考。又是没日没夜的冲刺。笔试成绩出来,名次靠前了些,终于挤进了面试名单。巨大的狂喜瞬间淹没了他,拿着手机的手都在抖。他第一时间告诉了薇薇,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进了!面试进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传来薇薇依旧没什么起伏的声音:“嗯,知道了。面试准备了吗?报班没有?”

“没…没报班,太贵了…”陈默的兴奋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瘪了下去,“我…我找了些资料,自己练…”

“自己练?”薇薇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明显的不信任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愠怒,“陈默!面试多重要你不知道?别人都花几万块报班!你就自己瞎琢磨?你这脑子能琢磨出什么?面试砸了,前面笔试再好也白搭!你是不是又觉得‘能过就行’了?!”

“没有!我没有!”陈默急切地辩解,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我…我认真准备的!我…”

“认真?你拿什么认真?对着镜子自己练?还是对着你那堆破烂书?”薇薇的质问像冰雹一样砸过来,“算了!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你自己看着办吧!别指望我给你找关系!我没那个本事!”电话被粗暴地挂断,忙音像尖锐的嘲笑。

陈默握着发烫的手机,站在人来人往的街道旁,刚才那点狂喜荡然无存,只剩下刺骨的寒冷和巨大的恐慌。面试的压力像山一样压下来。他回到出租屋,对着镜子一遍遍练习自我介绍、答题模板,表情僵硬,语言干巴。他搜遍了网上的免费面试课,看得头晕眼花,越看越觉得自己像个蹩脚的演员。

面试那天,他穿上唯一一套勉强合身的旧西装(还是当年毕业面试时买的),紧张得手心全是冷汗。面对考官,他大脑一片空白,背好的模板忘得一干二净,回答问题语无伦次,眼神躲闪,手心在裤缝上蹭了又蹭。结果毫无悬念。面试成绩惨不忍睹,综合排名跌出录取范围。

走出考场,阳光依旧刺眼,他却感觉如坠冰窟。他不敢回家,不敢面对薇薇。在街边的长椅上坐到天黑,才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回到老破小。薇薇正坐在唯一收拾干净的沙发上,看着一份胎教宣传册。听到开门声,她抬起头,没问结果,只是眼神冰冷地扫过他失魂落魄的脸和那身皱巴巴的西装,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了然又带着嘲讽的弧度。那眼神比任何斥责都更锋利,更让人绝望。他最后一点试图证明自己的火光,在那冰冷的注视下,彻底熄灭了。

希望像肥皂泡,一个个破灭。省考落榜,事业单位面试惨败。陈默的精气神彻底被抽干了。他依旧去上保安的夜班,但眼神更加空洞。看书?那堆崭新的资料被他塞到了床底最深处,像藏起一具耻辱的尸体。他只是麻木地坐着,看着监控屏幕上流动的光点,像看着自己不断流逝、毫无价值的时间。

直到一张纸质的通知单被送到保安亭。是区里招聘辅警的录取通知。要求不高,笔试面试都很基础,待遇比保安稍好,有基本的养老保险,但依旧是合同工,不是编制。

老张拿着通知单啧啧感叹:“哟,小陈,行啊!辅警!穿上那身皮,好歹也算半个警察了!比咱这看大门的强!”

陈默接过那张薄薄的纸,指尖冰凉。没有激动,没有喜悦。只有一种巨大的疲惫和荒谬感。他拼尽全力,撞得头破血流想要抓住的那个“铁饭碗”,最终只捞到一个比保安稍好、却依旧在体制边缘徘徊的“辅警”。这算是成功吗?在薇薇眼里,这恐怕连起点都算不上。

他拿着通知单回到老破小。薇薇正挺着肚子,艰难地弯腰,想把一箱网购的婴儿用品拖进房间。陈默赶紧上前想帮忙。“别碰!”薇薇像被烫到一样猛地躲开,护着肚子,眼神锐利地扫过他伸过来的手,“你手脏!”

陈默的手僵在半空。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甲缝里那圈洗不净的油污,似乎更深了。他默默地缩回手,把那张辅警录取通知单放在桌上。

薇薇直起身,喘了口气,目光落在通知单上。她拿起来看了看,眉头紧锁,脸上没有任何惊喜,只有一种深深的、混合着失望和认命的疲惫。“辅警?”她放下通知单,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合同工?不算编制吧?五险一金有吗?工资多少?”

“有…有养老保险…工资…四千出头…”陈默低声回答,不敢看她的眼睛。

“四千多…”薇薇重复了一遍,嘴角扯出一个极其苦涩的弧度,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也好。总比当保安强点。”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带着一种耗尽了所有期待后的麻木,“至少…以后孩子填表,‘父亲职业’那一栏,写‘辅警’总比写‘保安’…稍微好听那么一点点。”

“好听一点点”… 这就是他拼尽全力、撞得头破血流后,得到的全部评价。像一根最细的针,精准地扎进了心脏最深处,没有剧烈的疼痛,只有一种绵长无尽的、冰冷的绝望。陈默站在那里,看着薇薇疲惫地抚摸着自己隆起的腹部,眼神里充满了对未来的忧虑和对脚下这块浮木的勉强容忍。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像被砂纸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最终只是默默地转身,走进狭小的厨房。冰箱里空荡荡的,只有几个鸡蛋和半棵蔫掉的白菜。

晚饭时,饭桌上只有沉默的咀嚼声。空气沉重得让人窒息。快吃完时,薇薇放下筷子,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语气平淡地交代:“明天你下班,去趟超市吧。买瓶进口的孕妇dhA鱼油,牌子我发你微信上。医生说对孩子大脑发育好。”她顿了顿,补充了一句,“挑便宜的买,但别买杂牌的。”

陈默扒饭的动作停住了。他慢慢抬起头,看着薇薇。她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仿佛只是在安排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家务。进口鱼油…对孩子大脑发育好…挑便宜的… 这些字眼钻进他耳朵里。他下意识地摸向口袋,那里瘪瘪的,刚发的保安工资,扣掉房租水电和饭钱,已经所剩无几。辅警那四千块,还不知道哪天能到手。

“好…知道了。”他低下头,用力把最后一口饭塞进嘴里,味同嚼蜡。喉咙里堵着的那团东西,又硬又涩。窗外,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照亮无数个或温馨或挣扎的窗口。这间老破小里,灯光昏黄,照着桌上简单的饭菜,照着薇薇忧虑的侧脸,也照着陈默深埋下去的头颅,和他指甲缝里,那圈怎么也洗不掉的、卑微的黑色油污。那栋名为“未来”的楼,似乎换了个地基,依旧沉重,依旧在缓慢地下沉。只是这一次,他连喘息的空间,都更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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