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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平陵的旷野上,冬日的阳光带着一种虚假的暖意,懒洋洋地照在临时搭建的皇帝行营和连绵的军帐上。旌旗在微风中舒卷,甲士肃立,一切都维持着天子谒陵应有的庄严与威仪表象。然而,任谁都知道,这庄严与威仪的真正主人,是大将军曹爽。

曹爽骑在他那匹神骏的照夜玉狮子马上,猩红的锦缎斗篷在阳光下格外刺眼。他刚刚陪着年仅八岁的皇帝曹芳,在行营外围的草场上象征性地射了几只被圈赶出来的野兔。小皇帝曹芳坐在装饰华丽的御用小马鞍上,手里拿着特制的小弓,脸上带着孩童参与新鲜游戏时的兴奋红晕,方才射中一只白兔时,还曾高兴地拍手。曹爽在一旁陪着笑,说着“陛下神射”之类的奉承话,但笑容底下,是无法掩饰的、大人宠溺孩童般的倨傲。

就在一名内侍高声宣布“陛下猎获颇丰,起驾回营”之际,营门守将快步而来,高声禀报:“大将军!侍中许允、尚书陈泰,奉太傅司马懿之命,持表而至,已至营门,请求面见陛下与大将军!”

曹爽眉头一皱,心中掠过一丝不悦与疑惑。司马懿?那老物不是快死了吗?此时遣人来,还是直接到御驾所在之地,意欲何为?虽觉蹊跷,但他自恃大权在握,并未多想,挥挥手道:“宣他们过来。”

许允与陈泰步履沉稳,穿过肃立的甲士,来到御驾之前。他们神色凝重,先向小皇帝曹芳恭敬行礼,然后,许允高举手中一卷黄帛,声音清晰而有力地宣告:

“臣许允、陈泰,奉太傅司马懿之命,呈递奏表,上述天子,下告大将军!”

一瞬间,周围的喧哗低语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卷黄帛上。曹爽心中那丝不祥的预感骤然放大。

近臣在曹爽的示意下,接过奏表,展开,用略带颤抖的声音当众宣读起来:

“臣司马懿诚惶诚恐,顿首谨表……大将军曹爽,背弃先帝顾命,败乱国典;内则僭拟,外专威权……以黄门张当为都监,专共交关;看察至尊,候伺神器;离间两宫,伤害骨肉……天下汹汹,人怀危惧……臣虽朽迈,敢忘先帝执手之托?……今奉永宁宫太后明诏,罢爽、羲、训兵权,以侯就第,不得逗留……臣辄力疾将兵,屯于洛水浮桥,伺察非常……”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钢针,狠狠扎进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更狠狠扎穿了曹爽的胸膛!

“噗——”曹爽猛地喷出一口浊气,虽不是血,却带着心肺都被掏空般的虚弱。他手中的金丝马鞭“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脊梁骨,从马背上摇晃欲坠,若不是身旁的曹羲下意识地死死扶住,几乎要瘫软在地!营中在短暂的死寂之后,瞬间被轰然炸开的哗然与骚动吞没!将领们面色骇然,文官们惊恐交头,小皇帝曹芳被这变故吓呆了,紧紧抓着御马的鬃毛,小小的身体因恐惧而微微发抖。

“为之奈何?为之奈何啊?!”曹爽猛地反手抓住曹羲的胳膊,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哭腔,充满了惊惶与无助。

曹羲的脸色比兄长好不了多少,嘴唇哆嗦着:“兄、兄长……弟早说过,那司马懿谲诈无比,孔明尚不能胜,何况我等?如今……如今他突然发难,控诉我等如此重罪,这……这如何是好?”

就在这天地倾覆般的混乱中,许允与陈泰完成了递交奏表的正式使命,转向面如死灰的曹爽。许允上前一步,语气刻意放缓,带着“劝解”的意味:

“大将军,情势已然明朗。太傅此举,实为江山社稷,不得已而为之。其所求者,不过兵权而已。”他微微前倾,声音压低,显得推心置腹,“太傅有言,只要大将军与中领军(曹羲)、武卫将军(曹训)奉还印绶,即刻归返洛阳,则往日富贵尊荣,皆可保全,必不相负。望大将军以时局为重,莫要徒增祸端。”

陈泰亦在一旁温言劝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示:“大将军,太傅已据洛水浮桥,中枢在手,大势如此。硬抗无益,徒令京师流血,陛下受惊。若能顺势而为,交出兵权,以太傅之尊、蒋太尉之信,必能保全爵禄,善始善终。此乃眼下最明智之选啊。”

这番看似劝解、实则最后通牒的言语,如同冰水浇头,让曹爽在巨大的惊恐中,又生出一丝虚幻的希望。“罢官……但保富贵?”他喃喃自语,心神剧烈动摇,既恐惧于司马懿已然动手的事实,又对这“罢兵即可保全富贵”的承诺将信将疑,内心陷入了更深的挣扎和混乱。

就在曹爽犹豫不决之际,营外再次传来喧嚣!只见数十骑人马风尘仆仆、甲胄染尘地疾驰而至,正是拼死突围出洛阳的大将军府司马鲁芝与参军辛敞。他们不及通传,便径直闯入核心区域,滚鞍下马,扑到曹爽面前。

鲁芝单膝跪地,声音因一路疾驰口干舌燥而沙哑:“大将军!千真万确!司马懿诈病!他在洛阳反了!已率兵控制了武库,占据了各门要津,四门紧闭!我等拼死夺开津阳门,方得突围前来报信!如今城内……城内恐已尽落司马懿之手!”

辛敞亦急声补充,脸上惊魂未定:“大将军,司马懿老谋深算,其诈病欺瞒天下,骤然发难,意在夺权!如今他奉太后诏令(无论真假),据守洛水浮桥,兵锋直指此处,形势危如累卵啊!”

这详尽的噩耗,如同又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曹爽本已脆弱不堪的心防上。他身体晃了晃,若非曹羲再次搀扶,几乎瘫倒。如果说司马懿的奏表和许允、陈泰的劝降是政治上的霹雳,那么鲁芝、辛敞的亲口禀报,就是军事上血淋淋的、无法回避的败报。最后的侥幸心理被彻底粉碎,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如同冰水浇头,让他浑身发冷,牙齿都开始打颤。

“完了……全完了……洛阳丢了,家小……家小都在他手里……”曹爽涕泪交加,抓着曹羲的手臂如同抓着救命稻草,语无伦次,“羲弟,鲁芝,辛敞,许允、陈泰劝我投降,你们说,如今……如今还能如何?如何是好啊?!”

曹羲早已六神无主,鲁芝、辛敞虽忠勇,但于这等倾天巨变面前,也一时计穷,只能面露苦涩与愤懑。

就在这愁云惨雾、众人束手无策之际,营外又一次传来了喧哗,这一次,声音更加猛烈,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只见一骑快马如疯魔般冲破一切阻拦直抵核心,马上之人——大司农桓范,早已不复平日衣冠楚楚的名士风范。他发髻散乱,官袍上沾满了尘土,甚至被沿途的荆棘划破了几道口子。他几乎是直接从飞驰的马上滚落下来,踉踉跄跄,无视周遭所有人,目光死死锁定了几乎瘫软的曹爽,猛地扑上去一把死死抓住他的双臂,声音因极度焦急和一路狂奔而嘶哑破裂:

“大将军!祸事了!天大的祸事!司马懿那老贼诈病!他在洛阳反了!洛阳……洛阳已非我等所有矣!”

桓范连珠炮般地将惊天的噩耗吼出,他以为自己是第一个带来这毁灭性消息的人,亟需唤醒尚在梦中的曹爽。然而,他立刻察觉到气氛不对——曹爽脸上并非震惊,而是更深重的绝望和麻木;旁边的曹羲、鲁芝、辛敞等人,也都是一副已然知晓、束手无策的惨淡模样。许允、陈泰的存在,更让他明白了司马懿的攻势何等迅猛周密。

曹爽看着终于赶到的桓范,仿佛在无边溺水中又看到了一块浮木。他反手用力抓住桓范,像是要将自己全身的重量都寄托上去,声音带着哭腔和最后一点期盼:“元则!你……你也知道了!司马懿反了,洛阳丢了,许允、陈泰是来劝降的!你从洛阳来,快告诉我,如今……如今这局面,该如何是好?该如何是好啊?!”

桓范瞬间明白了,大将军已获知消息,并且已被吓破了胆,甚至已接触了劝降者。他强压下喉咙里的血腥气,目光锐利地扫过在场诸人灰败的脸色,心知此刻已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任何宽慰之语都是徒劳,唯有拿出雷霆手段,方有一线生机。他深吸一口气,眼中燃烧起炽热而坚定的光芒,语速极快,字字如铁,掷地有声:

“大将军!事已至此,惊慌无用,乞降更是死路!司马懿已反,洛阳暂失,然根本未失!根本在何处?在陛下!在我等手中尚存的数万禁军!当此危局,唯有一策可扭转乾坤:请天子圣驾,即刻启程,幸许都!凭传国玉玺与陛下亲笔诏令,昭告天下司马懿之逆行,召集四方兵马,共讨国贼!范已携大司农印在此,沿途郡县粮草调度,无忧矣!大司马之印亦在许都,可号令天下方镇,届时勤王之师云集,谁敢不从?!司马懿窃据一城,安能抗衡天下义兵?”

这番如同惊雷般的谋划,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和清晰的战略路径,瞬间镇住了在场所有人,但却让刚刚升起一丝希望的曹爽,如同被另一盆冷水泼中。迁都?许昌?离开洛阳?他脑子里瞬间又被妻妾儿女在洛阳府邸中嬉笑的模样、那堆积如山的金银珠宝、舒适奢华的府邸园林所填满……那刚刚燃起的决断之火,瞬间被对眼前安逸的留恋和对未知风险的恐惧所压制。眼泪再次涌了出来,他像个舍不得心爱玩具的孩子般喃喃道:“迁都许昌?这……这如何使得?舟车劳顿,陛下如何经受?吾等全家老小,皆在洛阳城中,岂能……岂能弃之不顾,投往他处?这……这不是自绝于家门吗?司马懿若害我家小,如之奈何?”

桓范见状,急得双眼喷火,他用力摇晃着曹爽的手臂,声音带着哭腔和恨铁不成钢的愤怒,几乎是吼了出来:“主公!我的主公啊!事到如今,岂能再顾念家室?!匹夫临难,尚知砸锅卖铁、毁家纾难以求活命!今主公身随天子,手握社稷神器,占据大义名分,登高一呼,天下忠义之士必然云集响应!岂可因区区家眷而自陷死地,坐以待毙?!只要陛下在,大义在,兵马在,何愁不能克复洛阳,解救家小?届时司马懿才是逆贼,是叛臣!速决断!速决断啊!!”

曹爽只是不住地流泪,内心在桓范炽热的目光和对洛阳安逸的眷恋之间摇摆,对于桓范这番如同惊雷般、能扭转乾坤的谋划,他仿佛听明白了其中的道理,但那决绝的一步,需要付出的代价和承担的风险,让他肝胆俱裂,根本无法鼓起勇气踏出。

主簿杨综亦上前,与桓范一同苦劝,言辞恳切而激烈:“大将军!桓司农所言,乃眼下唯一生路!司马懿狼子野心,其言绝不可信。彼等劝降之言,无异于诱鱼上钩,弃械投降则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情绪激动,以史喻今,“昔楚汉对峙广武,项羽挟太公置于俎上,扬言刘邦不降则烹其父。然高皇帝何以应对?曰:‘吾与项羽约为兄弟,吾翁即若翁,必欲烹尔翁,则幸分我一杯羹!’此非不孝,乃深知天下未定,不容为人子之私情而毁帝王之业也!今司马懿挟大将军家小以为质,其行与项羽何异?大将军身系国运,手握天子,正当效高皇帝之雄略,岂可效匹夫之悲戚,因眷恋家财而自弃社稷?!”

然而,曹爽的弟弟曹羲、曹训等人,同样被对家业的眷恋和对司马懿承诺的侥幸心理所困。他们面面相觑,低声交换着意见,脸上尽是犹豫和恐惧。曹羲颤声道:“兄长……桓范、杨综所言虽有理,但……但司马懿已然控制洛阳,又有太后诏书,我等若奉陛下迁都,便是公然对抗朝廷……这……这胜算几何?万一失败,那可是灭族之祸啊!不如……不如暂且听从许允、陈泰之言,或许……或许真如太傅所承诺,只罢官而已?好歹能保住家小性命……”

曹爽听着弟弟们的话,心中的天平更加倾斜。他舍不下洛阳的奢华府邸,舍不下娇妻美妾,更不敢拿全族性命去赌一个胜负未卜的未来。他痛苦地抱着头,嘶声道:“你们……你们先退下……容我……容我再想想……再想想……” 许允与陈泰对视一眼,默默躬身退下。桓范与杨综还想再争,却被曹爽挥手制止,只能顿足叹息,愤懑不已。

接下来的几个时辰,对曹爽而言,成了漫长而痛苦的凌迟。他独自在帐中,如同被架在火上烘烤,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黄昏时分,真正致命的一击到来了。殿中校尉尹大目,这位原为曹爽家奴、因受宠信而被提拔至此要职的真正心腹,风尘仆仆地赶到了大营。他的到来,让内心激烈挣扎、几乎崩溃的曹爽,仿佛看到了来自“自己人”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尹大目脸上带着激动与肃穆。他不仅带来了太尉蒋济的亲笔劝降信,更在曹爽面前,声情并茂,甚至眼中都泛起了真诚的泪光,描绘起那“洛水为誓”的场景:

“大将军!”尹大目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他扑通一声跪在曹爽面前,双手呈上蒋济的书信,“末将亲眼所见!太傅司马懿与太尉蒋济,就站在那洛水浮桥之畔,当着众多将士与官员的面,指着那滔滔洛水立下重誓!”他模仿着司马懿当时的神情与姿态,语气无比恳切,“太傅言道,‘此番只为社稷,非为私怨!只要大将军肯罢兵归诚,交出兵权,吾司马懿在此立誓,但免其官职,以侯爵之位归府荣养,绝不加害其身家性命!’大将军,您是没看见,太傅说这话时,神情是何等沉痛恳切!蒋太尉亦在一旁,愿以阖家老小性命担保!太傅指着洛水说,‘若违此誓,天地鬼神共殛之!’此乃百官亲眼所见,天地共鉴啊,大将军!”

尹大目紧紧抓住曹爽的衣袍下摆,声音带着哭腔,如同最忠心的仆役在恳求主人:“主公!大目受您厚恩,方能至今日,岂敢害您?太傅与蒋太尉之誓,千真万确!只要主公肯奉还印绶,罢兵回城,富贵必可长保,阖家必定平安!若执意起兵,胜负难料,届时刀兵一起,祸及满门,悔之晚矣!主公,信大目这一次,信蒋太尉这一次吧!”

蒋济那清流领袖的人格威望,尹大目这“自己人”声泪俱下的恳求,加上那指着滔滔洛水发出的、在这个时代被视为极重约束的毒誓,终于彻底冲垮了曹爽内心最后一道摇摇欲坠的堤防。与桓范那需要颠沛流离、需要冒险、需要决一死战的“迁都讨贼”相比,眼前这个“罢官归第,保全富贵”的承诺,虽然屈辱,却显得如此“具体”、“真实”而又“触手可及”。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卸下重担后,在洛阳那座奢华府邸中,继续过着钟鸣鼎食、姬妾环绕的“富家翁”生活。风险?司马懿都指着洛水发誓了,蒋济都用全家担保了,连自己一手提拔的尹大目都如此保证,还能有假吗?

他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将桓范那声嘶力竭的警告和杨综的苦谏,都隔绝在了心门之外。天平,已经彻底倾斜。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笼罩了高平陵。中军大帐内,只点着几盏牛油灯,昏黄的光线在帐壁上投下摇曳不定、如同鬼魅般的影子。

曹爽独自一人坐在胡床上,仿佛一尊失去灵魂的泥塑木雕。从黄昏尹大目离开后,他就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脸上泪痕早已干涸,留下一道道狼狈的痕迹。他手中反复摩挲着那柄先帝亲赐、镶满了宝石的华贵佩剑,拔出来,寒光凛冽,映出他空洞的眼神;收回去,剑鞘上的宝石冰冷硌手。拔出来,收回去……这个动作,他重复了不知多少次。

帐外,隐约传来压低的争执声。是桓范,他几次三番想要闯入,都被忠于职守的亲兵拦在了外面。“让我进去!我要见大将军!尔等误国!误国啊!!”桓范嘶哑的咆哮声,如同受伤的野兽,穿透帐帘,一下下敲击着曹爽近乎麻木的神经。鲁芝、辛敞、杨综等人也曾在帐外求见,最终只能化作无奈的叹息。

“不起兵……不起兵了……”曹爽对着空气中跳动的灯焰,喃喃自语,声音干涩得像是在砂纸上摩擦,“打不过的……司马懿……洛水都发誓了……蒋太尉也担保了……尹大目不会骗我……回去,回去就好……做个富家翁,足矣……足矣……”他像是在努力说服自己,抓住那根名为“承诺”的脆弱稻草,试图从中汲取一丝虚幻的安全感。

“哗啦”

帐帘被人用巨大的力量猛地掀开,带起的风让灯火剧烈地摇晃起来,几乎熄灭。桓范终究还是冲了进来!他头发散乱,双眼赤红如血,官袍歪斜,整个人处于一种极度亢奋和绝望的状态。他无视帐内凝重的气氛,直接冲到曹爽面前,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和焦急而撕裂:

“主公!思虑一昼夜矣!整整一昼夜!何故尚不能决?!那司马懿是何等样人,狼顾鹰视,心狠手辣!其誓言若能信,母猪都能上树!今日我等手握天子,尚有一线生机,若束手就擒,便是那砧板上的鱼肉,只能任其宰割!届时,莫说富贵,只怕性命都难保!主公!醒醒吧!!”

曹爽被这突如其来的闯入和厉声质问惊得浑身一颤。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眼神空洞得吓人。他看了看状若疯魔的桓范,又低头看了看手中那柄华美却从未真正饮过血的佩剑。剑身上倒映出的,是自己那张写满了懦弱、迷茫和侥幸的脸。

最终,所有的挣扎、恐惧、犹豫,都化作了一声长长的、带着诡异解脱感的叹息。他像是用尽了生命中最后一丝力气,手臂一松,那柄象征着无上权柄和地位的佩剑,“哐当”一声脆响,掉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弹跳了一下,便寂然不动。

“我意……已决……”曹爽的声音轻飘飘的,仿佛来自很远的地方,“不……不起兵了。情愿……弃官……只求……但为富家翁……足矣……”

桓范如遭雷击,整个人僵立当场,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他怔怔地看着地上那柄如同它主人一样华而不实、在关键时刻毫无用处的剑,又缓缓抬起视线,看向曹爽那张彻底放弃抵抗、甚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麻木脸庞。

一股彻骨的寒意,比高平陵冬夜的寒风还要冰冷千百倍,从脚底瞬间蔓延至全身,冻僵了他的血液,冻碎了他最后一丝希望。他猛地仰起头,望向帐顶那一片虚无的黑暗,再也抑制不住,爆发出撕心裂肺的痛哭,那哭声里充满了无尽的悲愤、绝望和嘲讽,在寂静的营地上空凄厉地回荡:

“曹子丹(曹真)佳人,生汝兄弟,豚犊耳!何图今日坐汝等族灭矣!!”

哭声刺破夜幕,如同一曲为这个时代,也为曹氏家族命运奏响的、苍凉而绝望的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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