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司提举外探公事荣安——这是明面上的朝廷官职,行走于阳光下的身份。如今却被卷入了方腊、金兵、爆炸的漩涡中心,更被那个深不可测的阿六严重怀疑,软禁于此。
金国“汉儿司”高级密探——这个身份已经有个诡秘的怪老头搭上线,意味着金国已经渗透进力量,而她是否已经执行了金国方面的任务……
童贯私人武装“探事营都头荣”——史伟的验证和据点之行证实了这条线。童贯的野心和狠辣,让她如芒在背。这条线如同一条淬毒的藤蔓,缠绕着她的脖颈。
蔡京暗棋——刚刚由那个神秘黑衣人无情揭破。蔡京是权倾朝野的宰相。他的“不惜一切代价”,比童贯的密令更加冰冷,更加致命。这条线,是悬在头顶、随时可能斩落的铡刀。
四条绞索,每一条都代表着不同的势力,不同的诉求,不同的死亡方式。
它们彼此交织、冲突、拉扯,将她死死地钉在这张由阴谋和背叛织就的巨网中央!
还有这个小院!
那个自称“杂役”却深不可测的阿六!
那个力可撼山、凶煞滔天却又对她流露出诡异亲近和担忧的阿修罗!
他们是什么人?狴犴营?还是皇城司更深、更隐秘的核心力量?他们效忠于谁?皇帝?还是……某个隐藏在更深处的某个大人物?他们识破她了吗?识破了多少?软禁她,是保护?是观察?还是……等待某个时机,将她作为弃子或祭品?
“相爷的任务……老地方……”
蔡京那冷酷的命令如同跗骨之蛆,在她脑中盘旋。
那黑衣人所说的“老地方”是哪里?是原主与蔡京势力接头的秘密联络点?她毫无头绪!如何取?取什么?如何执行那“不惜代价”的任务?
她一无所知!
这是一个死局!
黑暗中,她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纤细的、在朦胧月光下显得有些苍白的手指。
这双手,属于一个背负着多重身份、在刀尖上跳舞的幽灵。
她感觉自己像一只陷入巨大蛛网的飞蛾,四面八方都是冰冷粘稠的丝线,每一次挣扎都只会被缠得更紧。无形的绞索已经套上了脖颈,正在一寸寸地收紧。
寒意,如同最深的井水,从四肢百骸渗出,浸透了骨髓。疲惫如同潮水,终于淹没了最后一丝清醒的意志。在身份迷局带来的巨大精神压力和身体极度疲惫的双重碾压下,荣安沉重的眼皮再也支撑不住,缓缓阖上。混乱的思绪如同沉入深海的碎片,在彻底失去意识前,只剩下一个冰冷的念头在黑暗中闪烁:
这具身体,到底是谁?
而她,还能在这多重绞杀中,挣扎多久?
……
夜露无声,浸湿了庭院的青石板,晕开一片片深色的水痕。
荣安那扇紧闭的厢房门扉,隔绝了所有的光线与声响,只余一片死寂的黑暗。
庭院中,阿六的身影依旧立在原地,如同一尊沉默的石像,目光幽深地投向荣安消失的月洞门方向。
清冷的月光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镀上一层无机质般的寒光。
沉重的脚步声打破了凝固的空气。
阿修罗那庞大如铁塔般的身躯猛地向前踏出一步,厚实的靴底碾过湿润的石板,发出沉闷的摩擦声。他那张布满刀疤的脸上写满了焦躁与不解,铜铃般的巨眼死死盯着阿六。
“阿……”
一个字刚冲出喉咙,阿修罗猛地意识到什么,硬生生刹住,脸上闪过一丝懊恼,随即改口,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急切和困惑:“阿六!你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骗阿安?”
“骗?”
阿六终于缓缓侧过头,视线落在阿修罗因激动而微微扭曲的脸上。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
“你也看到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彻骨的寒意,轻易穿透了夜间的微凉:“她不是阿安。”
不是阿安。
这四个字,像四根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阿修罗混乱的思绪里。
他张了张嘴,想要反驳。那眉眼,那身形,分明就是阿安!可……那眼神里的陌生,那举手投足间截然不同的气息,还有她试探阿六时那种陌生的、带着距离感的狡黠……记忆中的阿安,是皇城司里人人侧目的“玉面罗刹”,张扬、狠戾、视规矩如无物,即便骨头断了,也只会用更嚣张的笑来掩饰。
失忆?失忆能彻底抹去一个人骨子里的本能与烙印吗?
他粗壮的手指深深插进自己乱糟糟的头发里,用力地挠着,仿佛要将那混乱的念头连同头皮一起抓下来。他喉咙里发出一阵意义不明的、如同困兽般的咕噜声,额角的青筋都因极度的纠结而凸起跳动。
“可是……”
他最终只挤出这两个字,后面的话被阿六那平静却重逾千钧的目光彻底堵了回去。
那目光像无形的冰墙,将他所有的不甘、所有的疑问都冻结在原地,无法逾越。
他猛地低下头,粗重的喘息在寂静的夜里异常清晰,宽厚的肩膀塌陷下去,透着浓重的委屈和无力感。
阿六没有再理会他。
他微微仰起头,目光投向庭院西侧那一片浓重的、被高大树木枝叶切割得支离破碎的阴影,那里正是荣安厢房的方向。
他的鼻翼极其细微地翕动了一下,如同最警觉的狗儿精密的捕捉到了风中残留的气息。
接着,他缓缓闭上眼,仿佛在倾听风穿过树叶的细微声响,感受着这风中里残留的、常人无法察觉的扰动。
片刻,他重新睁开眼,深潭般的眼底掠过一丝了然,唇角竟微微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极淡、却令人莫名心悸的弧度。
“有人来过了。”
他淡淡地陈述,语气平静得像在谈论天气。
阿修罗猛地抬头,顺着阿六的目光茫然地看向那片黑暗,除了摇晃的树影和冰冷的月光,他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感觉不到。
他的脸上写满了不明所以。
阿六脸上的笑意加深了些许,那笑容里没有丝毫温度,反而透出一种掌控棋局的冷冽:“看来……”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重重屋宇,落在那个被软禁的女子身上:“我们要帮一帮这个‘荣安’了。”
“帮?”
阿修罗更懵了。那人明明不是真的荣安,为什么又要帮她?
阿六却没有再解释。
他最后瞥了一眼荣安厢房的方向,仿佛能穿透那厚重的门板,看到里面那个被多重绞索勒得喘不过气来的灵魂。随即,他转身,衣袂在微凉的夜风中轻轻拂动,无声无息地融入庭院更深处的黑暗里,留下阿修罗一人兀自对着空寂的庭院和冰冷的月光,满脑子都是无法消解的疑团。
……
不知过了多久,荣安才从那如同溺水般沉重混乱的昏睡中挣扎出来。意识回笼的瞬间,昨夜的冰冷、黑衣人的压迫、蔡京的绞索……所有令人窒息的信息碎片轰然涌回脑海,让她猛地从硬板床上弹坐起来,心脏狂跳如擂鼓,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晨曦微光艰难地透过糊着高丽纸的窗棂,在冰冷的地面上投下几道惨白的光痕。房间里的霉味和灰尘气息更浓了。她急促地喘息了几下,强迫自己冷静,目光警惕地扫视着空荡的屋子——房梁、角落、床底、紧闭的门窗。
没有异常。
那个如同鬼魅般的黑衣人没有再来。
门外也没有动静。
那个如影子般沉默的仆役,似乎仍在恪尽职守地扮演着看守的角色。
她飞快地整理了一下皱巴巴的衣衫,用手指勉强梳理了凌乱的长发,努力让苍白的脸上恢复一点镇定。她深吸一口气,拉开沉重的门闩。
“吱呀——”
门轴转动的声音在清晨的寂静中格外刺耳。
门外空无一人。
只有庭院里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那个灰衣仆役,竟然不在?
荣安的心微微一沉,一丝不祥的预感爬上心头。
她迈步走出房门,目光急切地扫向院门方向,希望能看到那个魁梧的身影。
阿修罗是唯一对她流露出过真实关切、似乎与原主关系匪浅的巨汉,或许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微弱的希望稻草。
然而,她看到的,是庭院中央,石桌旁,那抹修长而熟悉的身影。
阿六。
他背对着她,正慢条斯理地摆弄着石桌上一个粗陶茶壶和两个同样粗陋的茶杯。
晨光勾勒出他挺拔而略显单薄的肩背线条,整个人透着一种闲适的意味。听到开门声,他动作未停,只是微微侧过脸,露出半张轮廓清晰、在晨光中显得有些过分白皙的侧脸。
“醒了?”
他开口,声音清冽如初,听不出喜怒:“精神看着比昨日好些。”
荣安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她下意识地再次望向院门,目光里带着无法掩饰的探寻。
“呵……”
阿六轻笑一声,终于转过身,手里还捏着一个茶杯。他的目光落在荣安脸上,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近乎促狭的打量:“想不到,荣姑娘便是‘忘’了前尘,与阿修罗的交情,倒是深厚得很呐。”
他刻意加重了“忘”字。
荣安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他看出了她此刻最想见的就是阿修罗,这种心思被赤裸裸点破的难堪和无所遁形感,让她脊背僵硬。
“他……”
她艰难地开口,声音带着宿醉般的沙哑和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干涩。
“阿修罗?”
阿六接过话头,语气轻松得仿佛在谈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有更要紧的差事,天不亮就被急令召回京了。”
他放下茶杯,拿起另一个空杯,慢悠悠地往里注着微温的茶水:“这青溪县里外,如今是多事之秋。人手嘛,自然要往最要紧处使唤。”
滚烫的茶水注入粗陶杯底,发出细微的声响。
荣安的心却像被这茶水浇了个透心凉。
急令召回?在这个节骨眼上?是巧合,还是……刻意为之?
斩断她最后一点可能的倚仗?
“所以……”
阿六将注满的茶杯轻轻推向她的方向,抬眼,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直直地望进她的眼底,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和,却比昨夜的冰冷更让荣安心悸:“从今往后,便由我,充作姑娘的亲随助手,伴你左右。皇城司的差事,姑娘‘伤’了脑子,怕是诸多不便,有我帮衬着,总归稳妥些。”
他微微一笑,补充道:“这也是上面的意思。”
亲随助手?伴你左右?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扎在荣安心上。
这哪里是助手?分明是最高规格的贴身监视!
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将暴露在这个深不可测的男人眼皮底下!她连逃都不可能逃!
昨夜黑衣人交代的任务怎么办?“老地方”在哪里?她如何在阿六如影随形的盯视下,去取那份“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完成的密令?
无数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眼前的阿六,那看似温润无害的皮囊之下,蕴藏的深沉心机和掌控力,远比阿修罗那如山岳般恐怖的蛮力,要可怕千万倍。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接过那杯粗茶的。
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却带不来丝毫暖意,反而像冰线一路冻到胃里。她看着阿六那张在晨光中显得过分平和的脸,只觉得一股寒气从骨髓里往外渗。
“昨夜睡得可还安稳?”
阿六啜了一口茶,仿佛随口寒暄,目光却状似无意地扫过她的厢房窗户。
荣安握着茶杯的手指猛地一紧,指节泛白。
他这是……知道了?
她强行压下喉头的滞涩,扯出一个极其勉强的、疲惫的笑:“尚可,只是……这屋子久未住人,有些阴冷,睡得不太踏实。”
她含糊地将自己的状态归咎于环境。
阿六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有深究。
“也是,憋在这小院里,对着四面墙,确实气闷。”
他放下茶杯,站起身,拂了拂并无灰尘的衣摆,语气忽然变得轻松:“左右今日也无甚紧要公务,不如……上街逛逛?散散心,或许对荣姑娘‘恢复’记忆有所裨益。”
上街?
荣安猛地抬眼看他。
在这个她被严密监视、身份危机四伏、还有蔡京催命符悬在头顶的时刻,他竟然提议上街?
是试探?
还是……另有所图?
无数念头在脑中电闪而过,她无法拒绝,也无力揣测阿六真正的用意。
只能压下翻涌的疑虑,低声道:“……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