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着头,视线落在两人之间那点微小的空隙上,仿佛那空隙是横亘着千山万水。
他不敢抬头看她此刻的表情。
他怕看到平静,怕看到怜悯,更怕看到一丝一毫的疏离。
刚才那个拥抱,那份无声的回应,是不是……只是她一时的心软?
是对他狼狈模样的安慰?
毕竟,她总是那么冷静,那么强大,仿佛世间没有任何事能真正扰动她的心湖。
他垂在身侧的左手,指尖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试探,极其缓慢地、像蜗牛伸出触角般,小心翼翼地勾住了沐颜汐垂落在身侧的手指。
她的指尖微凉,带着这个季节夜晚特有的清冷。
沈亦舟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全身的感官都凝聚在那一点细微的接触上,连呼吸都屏住了。
那微凉的指尖,没有如他恐惧般立刻抽离。
它安静地待在他的指弯里,像一片栖息在枝头的叶子,带着默许的温顺。
这默许,如同投入油锅的火星,瞬间点燃了沈亦舟濒临熄灭的勇气。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不再犹豫,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力道,缓缓收紧手指,将她那只微凉的手,整个包裹进了自己滚烫的、甚至因为激动而微微汗湿的掌心。
她的手掌不大,纤细,骨节匀称,握在手里有种奇异的契合感。
那真实的、温软的触感,终于驱散了他心头最后一点不真实感。狂喜的浪潮再次汹涌回卷,几乎要将他淹没。
然而,狂喜过后,是更深沉、更尖锐的不确定。
他握着她的手,如同握着一件稀世珍宝,力道紧得生怕她下一秒就会消失。
他终于鼓起毕生最大的勇气,缓缓抬起头,在昏暗的光线里,努力捕捉着沐颜汐脸上的神情。
她依旧平静。
那双在昏暗中显得更加深邃的眼眸,如同古井无波,映着窗外透进的点点微光,沉静得让他心慌。
方才在母亲面前玉石俱焚的决绝,在满城风雨中挺直脊背的孤勇,在看到她主动靠近、主动拥抱时灵魂震荡的狂喜……所有的激烈情绪在这一刻都沉淀下来,化作一种更深沉、更卑微的恐惧。
他看着她,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仿佛有砂砾在喉咙里摩擦,发出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硬挤出来:
“颜汐…”
他顿了顿,仿佛在积攒最后的力气,问出那个悬在心头、如同利刃般的问题:
“你是真的……心悦于我?”
昏暗中,他紧紧盯着她的眼睛,试图从里面捕捉到一丝可以让他安心的波澜。
他甚至不敢眨眼,生怕错过了什么。
“还是……”他的声音更低了下去,带着一种将自己彻底剖开的痛楚和难堪,“……将就?或者……”他艰难地吐出最后两个字,声音几乎低不可闻,“……可怜?”
问完这句话,他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握着她的手无意识地又收紧了几分,指节泛白。
他像一个等待最终判决的囚徒,所有的骄傲、所有的桀骜,在她面前都碎成了齑粉,只剩下最原始的不安和祈求。
沐颜汐看着他。
看着这个平日里意气风发、恨不得将太阳都摘下来把玩的少年郎,此刻像只被雨淋湿、惶惶不安的大狗,小心翼翼地攥着她的手,用那样卑微又执拗的眼神,向她确认一份心意的真伪。
这幅模样,与他方才在沈府花厅里面对林月竹时那孤狼般的决绝,与他沐浴更衣后强撑着光鲜来见她时的故作轻松,甚至与他平日在她面前插科打诨、撒娇卖痴的痞气,都形成了巨大的、近乎荒谬的反差。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涌上心头。
不是同情,不是怜悯,而是一种……混合着好笑、无奈,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深究的、名为“心动”的暖意。
原来,再骄傲张扬的灵魂,在真正在意的人面前,也会变得如此笨拙,如此患得患失。
她忽然就低低地笑了起来。
那笑声很轻,如同羽毛拂过心尖,在寂静昏暗的书房里漾开一圈微澜。
打破了凝滞的空气,也瞬间让沈亦舟紧绷的身体和心弦,都跟着那笑声轻轻一颤。
她抬起那只没被他握住的手。
沈亦舟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以为她要抽回被他紧握的手,或者推开他。
他甚至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心脏沉到了谷底。
然而,那只微凉的手并没有拂开他,而是带着一种温柔的、安抚的力道,轻轻抚上了他的眼皮。
指尖细腻的触感,落在他因哭泣和激动而依旧泛红、带着湿意的眼睑上。
她的动作很轻,像拂去花瓣上的露珠,带着一种奇异的、能抚平所有躁动的力量。
沈亦舟的身体猛地僵住,忘记了呼吸,忘记了思考,只剩下那只抚在他眼皮上的手,和她近在咫尺、带着淡淡笑意的气息。
沐颜汐看着他瞬间呆滞的模样,唇角的笑意更深了些,那双沉静的眼眸在昏暗中如同落入了星子,闪烁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近乎宠溺的光芒。
她的声音响起,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他耳中,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近乎天真的疑惑:
“喜欢上沈亦舟,”她顿了顿,指尖在他眼皮上轻轻摩挲了一下,感受着他眼睫的颤动,“是什么很奇怪的事吗?”
沈亦舟:“!!!”
他像是被一道惊雷劈中了天灵盖,大脑彻底宕机,一片空白。
所有的思维都停止了运转,只剩下她清泠的声音在耳边反复回荡——
“喜欢上沈亦舟……”
“是什么很奇怪的事吗?”
“是什么很奇怪的事吗?”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他早已掀起惊涛骇浪的心湖里,又砸下了一个个深不见底的漩涡!
她……她承认了?!
不是模棱两可,不是转移话题,不是顾左右而言他!
她就这么直白地、坦荡地、甚至带着点不解地反问——喜欢他沈亦舟,有什么好奇怪的?!
巨大的、灭顶般的狂喜如同海啸般瞬间席卷了他!
比刚才那个拥抱带来的冲击更加猛烈,更加纯粹!
血液在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涌回四肢百骸,带来一阵阵令人眩晕的酥麻感!
心跳快得像是要从喉咙里蹦出来,撞击着耳膜,发出擂鼓般的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