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慌不择路,脚步又急又乱,在冲到门口时,脚尖还差点绊到门槛,身形狼狈地晃了一下才稳住。
她像一道被惊飞的影子,“嗖”地一下闪出门外,反手带上门,动作一气呵成,快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和门轴一声短促的“吱呀”。
冰冷的夜风瞬间包裹了她,吹散了身上沾染的那点孩子气的气息和……让她心惊肉跳的依赖感。
沐颜汐靠在冰冷的土墙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脏还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入手一片滚烫。
该死!她居然脸红了?
因为被个三岁小屁孩叫娘?!
沐颜汐懊恼地低咒一声,裹紧棉袍,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冲回了自己那个低矮却让她感到无比安全的小棚子里。
砰地一声关上门,插上门栓,背靠着门板,这才觉得那颗快要跳出嗓子眼的心脏,慢慢落回了实处。
棚子里,油灯如豆,光线昏黄而温暖,灶膛里的余烬散发着最后一点暖意。
这熟悉的环境让她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
她走到水缸边,舀起一瓢冰冷的清水,狠狠泼在脸上。
冰凉的刺激让她一个激灵,彻底清醒过来。
她看着水缸里自己模糊的倒影,十九岁的面容还带着些许稚嫩,眼神却早已沉淀了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冷静甚至沧桑。
她用力抹了把脸,水珠顺着下巴滴落。
“沐颜汐,清醒点!”她低声对自己说,“同情心泛滥是大忌!那俩是谢家的孩子!是麻烦!是拖累!是原主悲剧的参与者!你只是……只是暂时不能看着他们死在你面前罢了!仅此而已!绝对没有下次了!”
她像是在说服自己,语气斩钉截铁。
可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闪过谢文奕烧得通红的小脸,闪过他扑进自己怀里时那绝望又依赖的眼神,闪过他那句带着哭腔的“娘”……还有自己那只不受控制、僵硬拍背的手……
沐颜汐烦躁地甩了甩头,像是要把这些画面甩出去。
她走到床边坐下,目光落在角落里那几朵早已枯萎、被遗忘的野雏菊上。
花瓣蜷曲着,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可怜。
她盯着那花看了许久,最终只是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沐颜汐不知道的是,在她如同被鬼追般逃离那间破屋的同时,炕沿外侧,那个裹在破薄被里、一直“沉睡”着的小小身影,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谢文允其实根本没睡熟。
或者说,从沐颜汐极其轻微地推开房门的那一刻起,他就醒了。
常年生活在警惕和不安中,让他对任何细微的动静都异常敏感。
他只是死死闭着眼睛,屏住呼吸,把自己伪装成一个沉睡的影子。
他听到了她走近的脚步声,轻得像猫。
他感觉到了她落在弟弟额头上的手,带着一丝微凉的试探。
他听到了她替自己拉被子时,那一声几乎低不可闻的叹息。
然后,就是弟弟突然醒来,扑过去,死死抱住她,哭喊着叫“娘”……
那一刻,谢文允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
他害怕!害怕极了!
害怕那个“坏女人”会像温姨那样,不耐烦地把弟弟狠狠推开!
害怕她会说出更冰冷、更伤人的话!
害怕她会因为弟弟的冒犯而迁怒,再也不管他们了!
他甚至已经做好了准备,只要她敢对弟弟动手,他就立刻跳起来扑上去咬她!
可是……
没有。
她没有推开弟弟。
她只是僵硬地站着,像个木头桩子。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凶,很冷,说着“我不是你娘,走开”,可那声音底下,似乎藏着一种谢文允无法理解的……慌乱?甚至……一点点无措?
他听到了更让他难以置信的声音。
一下。
又一下。
极其轻微,极其笨拙,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生疏和别扭。
那是……拍背的声音。
是那个“坏女人”,在给哭闹的弟弟……拍背?
黑暗中,谢文允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里面充满了极致的震惊和茫然。
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那个会用冰冷眼神看他们,会毫不犹豫反击他们的“坏女人”,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可那一下下轻拍,虽然僵硬,却真实地存在着。
他甚至能感觉到弟弟紧挨着自己的身体,因为那轻拍而慢慢放松下来,哭声也渐渐止息。
这比昨晚她送来米汤和药,更让谢文允感到一种颠覆性的冲击!
米汤和药,可以解释为怕弟弟死了,她良心不安。
可这深更半夜偷偷跑来查看,替自己盖被子,甚至……忍受着弟弟的冒犯和哭闹,笨拙地拍背哄睡……这算什么?
他小小的脑袋里,一片混乱。无数的画面在眼前交织、碰撞:
是奶奶刻薄的咒骂和冰冷的巴掌。
是温姨温柔笑容下事不关己的冷漠关门声。
是“坏女人”省下最后半个饼,偷偷塞给他时,被他嫌恶地打翻在地。
是他自己,高高举起那块坚硬的土坷垃,狠狠砸向“她”后脑时,“她”回过头,那震惊、痛苦、最后归于一片死寂的眼神……
还有昨晚,她端来的那碗温热的、带着一丝甜味的米汤。
以及此刻,这黑暗中,那一下下别扭又真实的轻拍……
悔恨的毒液,再一次汹涌地冲刷着他稚嫩的心脏,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猛烈、更加清晰!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啊?
就在谢文允被这巨大的痛苦和混乱淹没时,他听到了沐颜汐小心翼翼放下弟弟的声音,听到了她如同惊弓之鸟般慌乱的脚步声,听到了门被带上的轻响。
他猛地睁开眼,在昏暗的光线下,只来得及捕捉到门口一闪而逝的、那个清瘦却挺直的背影。她跑得那么快,那么急,仿佛身后有恶鬼在追,带着一种近乎狼狈的仓皇。
谢文允慢慢地、慢慢地坐起身。
破旧的薄被从瘦弱的肩膀上滑落,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了他,他却感觉不到冷。
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扇已经关上的、隔绝了外面冰冷世界的破木门。
许久。
许久。
他才缓缓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浓重的阴影,遮住了那双过于早熟、此刻却盛满了复杂情绪的眼眸。
小小的身体在冰冷的黑暗里缩成一团,像一尊沉默的、被遗弃的石像。
没人知道,这个只有五岁多的孩子,此刻混乱的脑海里,究竟翻涌着怎样惊心动魄的波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