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张明感觉自己像被抛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中心。外界关于《深渊回响》的讨论热度非但没有减退,反而愈演愈烈。他的那篇报道,如同一块棱角分明的巨石,砸碎了长久以来覆盖在某些真相之上的冰层,激起了千层浪。
报社的门槛几乎被踏破。除了全国各地乃至国外媒体的采访请求,更多的,是各种各样的人找上门来。
有天刚蒙蒙亮,张明就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门外站着一个头发凌乱、眼窝深陷的中年男人,一见到张明,就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手里紧紧攥着一沓皱巴巴的材料。
“张记者!救命啊张记者!”男人声音嘶哑,带着哭腔,“我是鼎盛集团下面一个小包工头,李鼎盛那个王八蛋!他拖欠我们工人工资几百万!合同陷阱!还派人威胁我们!您连赵德胜都能扳倒,求您帮我们说句话吧!”
张明心中一紧,连忙想扶他起来。男人却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不肯松手,材料散落一地,全是按着红手印的欠条和合同复印件。张明看着男人浑浊眼睛里绝望的泪水,喉咙像被堵住一样。他最终收下了材料,承诺会转交相关部门,男人千恩万谢地离开,背影佝偻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张明站在门口,清晨的冷风吹过,他却觉得手里的材料滚烫得灼人。
这仅仅是开始。有自称是赵德胜远房亲戚的老人,颤颤巍巍地来打听会不会牵连家人;有匿名电话打到他暂时开机使用的旧手机上,声音阴沉地警告他“别把事情做绝”;甚至有穿着体面、自称是某商会代表的人,提着贵重礼品,委婉地表示“希望报道能更全面客观,照顾本地的投资环境”……
这些形形色色的人,像一面面镜子,折射出这起案件背后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和复杂的人间百态。张明疲于应对,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一篇报道的力量,以及随之而来的巨大责任和压力。他不再是那个可以隐于幕后的调查记者,他被迫站到了聚光灯下,每一个举动都可能被放大和解读。
总编老刘顶住了巨大的压力,力排众议,不仅在头版全文刊发,还连续几天配发评论员文章,声援张明,强调新闻监督的重要性。但社内也不是铁板一块,有老资历的编辑私下表示担忧,认为报道“过于文学化”、“情绪渲染太重”,可能授人以柄。张明听到这些议论,只是沉默。他知道,自己选择的那种近乎白描却直刺人心的写法,注定会引来争议。
更大的波澜,来自官方层面。报道刊发后第三天,省里派出了一个规格很高的调查组,进驻报社,名义上是“了解情况”,实则带着明显的审视意味。带队的是一位面容严肃、不苟言笑的中年干部。会议室里,气氛凝重。
“张明同志,你的报道,引起了很大的社会反响。”调查组负责人开门见山,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我们也认真研读了。不可否认,你揭露问题的勇气可嘉。但是……”他话锋一转,手指轻轻敲着桌面,“报道中一些细节,比如对王海心理活动的描写,与‘疤脸’的对话场景还原,是否完全基于确凿证据?这种文学化的处理,会不会影响新闻的真实性原则?”
张明抬起头,迎上对方审视的目光。他早有准备,将自己如何通过王海日记的只言片语、李桂琴的回忆片段、以及疤脸男最后交谈时透露的信息进行交叉印证和合理推演的过程,条理清晰、不卑不亢地做了说明。他没有回避文学手法的运用,但强调每一个关键情节都有坚实的证据链支撑。
“新闻的真实,不仅是事实的真实,也是逻辑的真实和情感的真实。”张明最后补充道,声音不高,却异常坚定,“王海的恐惧,李桂琴的绝望,是这起案件中最真实的组成部分。忽略这些,才是对真相最大的不尊重。”
调查组负责人沉默地听着,手指依然有节奏地敲着桌面,看不出喜怒。会议持续了整整一个下午,问题尖锐而细致。张明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仿佛在走钢丝。
会议结束后,老刘拍了拍张明的肩膀,什么都没说,但眼神里充满了支持和疲惫。张明知道,老刘为他扛下了多少。
那天晚上,张明没有回出租屋,而是一个人走到了江边。就是在这个老码头,一切开始了。江风带着腥味吹拂着他的脸颊,远处城市的灯火倒映在漆黑的水面上,波光粼粼,却深不见底。
他想起那个跪地求助的包工头,想起调查组负责人敲击桌面的手指,想起网络上铺天盖地的赞誉和质疑。他感觉自己就像这江面上的一叶扁舟,被巨大的浪潮推着,驶向未知的深海。名声、压力、责任、还有内心深处那份对真相近乎偏执的坚持,交织在一起,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沉重和……一丝孤独。
他甚至开始怀念那段逃亡的日子。虽然危险,虽然艰苦,但目标单纯,内心坚定。而现在,看似安全了,站在了光环下,却要面对更复杂的人心和更无形的博弈。
“就知道你会来这里。”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张明没有回头,是林雨。她总是能找到他。
林雨走到他身边,和他并肩望着江水。“压力很大?”她轻声问。
“嗯。”张明没有掩饰,“比被人拿枪指着还累。”
林雨笑了笑,笑声被江风吹散:“正常的。你现在是风暴眼,看似平静,四周却是狂风暴雨。但别忘了,风暴眼之所以存在,是因为风暴本身足够强大。你的报道,就是那股风。”
张明转过头,看着林雨在夜色中明亮的眼睛。她的话像一道光,穿透了他心头的迷雾。
“我有点……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了。”张明罕见地流露出了一丝迷茫,“报道写完了,案子也在审,我好像……没事可做了。”
“没事可做?”林雨挑眉,“张明,你揭开了一个盖子,让光照进了黑暗的角落。但这角落里的蟑螂和老鼠,才刚刚开始惊慌失措地乱窜。你的工作,也许才真正开始。别忘了那些找你求助的人,他们代表的是无数个被权力和资本碾压的‘王海’和‘李桂琴’。真相的价值,不在于把它锁在档案柜里,而在于用它去改变现实。”
张明浑身一震,如醍醐灌顶。是啊,报道的发表不是终点,而是一个新的起点。揭露真相是为了推动改变,是为了让王海们的悲剧不再重演。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一条新信息,来自一个加密号码。信息很短:“证据链有新发现,指向更高层。见面详谈。老地方。”
发信人,是陈队。
张明的瞳孔微微收缩。风暴,远未结束。他收起手机,深吸了一口冰冷的江风,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
“走吧。”他对林雨说,“该回去了。”
两人转身,离开码头,身影融入城市的夜色中。身后的江水,依旧沉默地流淌着,仿佛在积蓄着下一次奔涌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