漱石轩的月光,总比别处更清冷通透几分。
这里早已非昔日狭小的漱石舍,当年他晋位侧君,内务府循例请旨迁居,他却以“住惯了”为由婉拒。
本以为会触怒天颜,不料女帝闻言,只沉默片刻便下了道旨意,将相邻两处空置院落一并划入。
着能工巧匠精心改建,打通连廊,引活水造景,遍植翠竹,却仍保留了那份原有的清寂格局,并亲题“漱石轩”为新匾。
玉侧君谢知非独坐于扩增后的琴室内,此处视野更为开阔,窗外新移来的数株老梅与原有的湘妃竹相映成趣,月下疏影横斜,暗香浮动。
他并未点灯,只任由清辉漫入,为他周身镀上一层淡淡的银边。焦尾古琴静置案上,他修长的手指虚悬于弦上,却久久未曾落下。
那双总是清冷疏离的眸子,在月色下显得愈发幽深,仿佛藏着一整个无人能窥的雪夜,只是这雪夜之下,眼中却有着专属于某个人的温暖。
宫人皆知玉侧君喜静,非召不得近前。这漱石轩,也如其主,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寒意与如今更显开阔的孤高。可无人知晓,这寒意与孤高之下,也曾因帝王独一无二的体恤而泛起过微澜。
“父君。”一声清越的童音打破了满室寂静。皇子凤瑾宸(年约七岁)端着一个小小的茶盘,步履平稳地走进来。
他容貌承袭了谢知非的清俊,眉眼间却少了几分其父的冷峭,多了些许属于孩童的、被小心翼翼保护着的柔和。
他将茶盘放在案几上,里面是一盏刚沏好的云雾茶,水温正好。
“夜深了,您该安寝了。”凤瑾宸的声音不大,却带着超越年龄的懂事。他记得母皇说过,父君身子偏寒,需按时作息,也记得母皇是如何默许并扩大了这方父君钟爱的天地。
谢知非抬眸,看着儿子。伸手接过茶盏,指尖感受到恰到好处的温热。“功课做完了?”他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少了面对外人时的冷硬。
“做完了。太傅今日讲了《高山流水》的典故。”凤瑾宸顿了顿,小声补充,“母皇上次来,也说孩儿抚琴……略有进益,还说这漱石轩的景致,更衬琴音了。”
提到“母皇”,谢知非执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脑海中瞬间掠过许多画面——
是雨中那个将他从冰冷绝望中抱起的、温暖坚实的怀抱;
是紫寰宫书房里,她耐心听他辨析古籍谬误时专注的神情;
是那夜月光下,她聆听他弹奏《幽谷听泉》后,那句精准戳中他心扉的“此曲只应天上有”;
是她亲手为他赐下“玉”字封号时,那深邃难辨的目光;
更是她得知他不愿迁居后,并非斥责他恃宠而骄或不合规矩,反而默默为他扩展庭院、保留其魂的那份……懂得。
那些画面,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在他看似平静的心湖里,漾开一圈圈无法忽视的涟漪。这漱石轩的每一寸扩展,都像是她对他那份孤僻性子的无声包容与珍视。
他原以为,此生便可如旧日漱石舍的竹,清冷自持,了此残生。
却未曾想,会有人以不容拒绝又极致体贴的姿态,闯入这片寂静,看懂他的孤高,抚平他的伤痕,并在他心上刻下独一无二的印记。
甚至……连他这点不愿改变的执拗,她都一并接纳,并使之变得更为安然。
“琴艺之道,在心不在技。”谢知非放下茶盏,语气恢复了一贯的清冷,但对着儿子,终究还是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引导。
“知音难觅,更需以诚心待之。而一方合心意的天地,亦能涵养琴心。” 最后一句,说得极轻,仿佛自语。
凤瑾宸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就在这时,轩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以及刘恭言压低了的通传。
谢知非眸光微动,起身的动作却依旧从容不迫,只是那整理本已极为平整的衣袍的指尖,泄露了一丝几不可察的郑重。
凤昭阳踏入琴室,并未让宫人跟随。
她似乎刚从政务中抽身,眉宇间带着淡淡的倦色。但在看到这方更为轩敞清幽、更契合眼前人气息的天地,以及案前的古琴和静立一旁的谢知非父子时,那倦意便悄然隐去了几分。
“参见陛下。”
“见过母皇。”
凤昭阳扶起他,目光落在凤瑾宸身上,柔和了几分:“宸儿也在。”
随即看向谢知非,语气平和,仿佛只是随口一问,“夜深了,还未歇息?朕路过,见灯还亮着。”
“回陛下,正要歇下。”谢知非垂眸应答,声音平稳。
只有他自己知道在她目光投来的瞬间,在她踏入这方她亲手为他扩展的天地时,那颗素来平静的心,跳动的节奏便乱了。
她说是“路过”,可他这漱石轩位置并非通往任何主殿的必经之路。
凤瑾宸乖巧地行礼告退,将空间留给了父母。
琴室内再次安静下来,唯有月光流淌。凤昭阳走到琴案边,指尖轻轻拂过冰凉的琴弦,发出一个极轻的单音。
“这轩馆改建后,景致更佳,琴音想必也更显清越了。”她侧首看他,眼神在月色下显得有些朦胧,“今日,可愿为朕再弹一曲?”
这不是命令,更像是一种……基于懂得的邀约。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帝王的疲惫,以及对她亲手打造的、可在此人身边寻得片刻安宁的笃定。
谢知非的心被轻轻触动。他沉默片刻,终是走到琴案后坐下。
他没有问她想听什么,只是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将脑海中那些纷乱的、与她相关的画面——尤其是她为他保留并扩展这方天地的心意——压下,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澄澈的专注。
指尖落下,琴音流淌而出。并非《幽谷听泉》的空灵,也非《高山流水》的知音之谊,而是一曲他自己谱就的《月下竹》。
曲调初起,清冷孤高,如同漱石轩永恒的月色与竹影;渐入中段,节奏舒缓,隐隐透出几分不易察觉的暖意、羁绊与一种被妥善安放的归属感,仿佛冰层之下有温泉涌动;至尾声,复归宁静。
但那宁静之中,却已不再是最初的寂寥,而是带着一种历经沉淀后、居于安心之处的、静谧的圆满。
他未曾言说,却将所有的改变、所有的触动、所有深藏于冰冷外表下因她那份独特纵容而生出的情愫都融入了这曲中。
这是他唯一擅长的、表达内心的方式。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在月光中渐渐消散。
谢知非双手轻轻按在微颤的弦上,平息着内心的波澜,这才抬眸看向凤昭阳。
她依旧站在那里,静静地望着他,目光深邃。仿佛穿透了他清冷的外壳,直抵那曲中深意,包括那份因她扩展庭院而更显安然的归属。
良久,她才缓缓开口,声音比月色更柔和:“‘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知非,你的琴,总能令朕忘俗,亦让朕觉得,当日保留并扩建此地,是值得的。”
这句赞誉与肯定,远比任何赏赐都更重。它意味着,她不仅听懂了琴音,更看懂了她那份心意在他身上产生的变化。
谢知非的心猛地一缩,一种被全然理解、被珍视以待的震动与难以言喻的情感汹涌而来,几乎要冲垮他惯常的冷静。
他倏然起身,撩袍便欲跪下行大礼,却被凤昭阳上前一步,伸手稳稳托住了手臂。
“不必。”她的手掌温暖,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
她的目光落在他清隽的脸上,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温和,“朕明白。这漱石轩,与你,很好。”
只这寥寥数语,便让谢知非所有强撑的防线彻底溃散。
他僵在原地,感受着手臂上传来的温度,喉头滚动,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双向来清冷的眸子里,此刻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有震动,有释然,更有一种深埋的、因她这份“懂得”而彻底扎根的依赖与眷恋。
凤昭阳看着他这副模样,唇角微不可察地弯了一下,松开了手。“夜深了,安置吧。”她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平稳,却添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暖意,“朕改日再来看你和玥儿。”
她没有再多言,转身离去,如同来时一般悄然。
谢知非依旧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琴音已歇,月光满室。手臂上那短暂的温暖触感仿佛还在,耳边回荡着她那句“朕明白”与“很好”。
他缓缓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沐浴在清辉下的湘妃竹与老梅。
竹仍是那竹,月仍是那月,可这漱石轩,因她的心意,已成了他独一无二的、安心立命之所。
他曾以为心若磐石,无转移。却不知,磐石虽冷,亦能被涓流滴穿。
她便是那涓流,不急不缓,却持之以恒。不仅滴穿坚冰,更为他开辟了一片更广阔的、可容纳他所有孤僻与执拗的天地。
这漱石之心,原非无情,只是等待着能读懂其上山川纹理、听懂其下深潭微澜,并愿为之保留乃至扩展一方水土的知音。
而今,知音已至,心弦已动,天地已宽。往后岁月,这清冷琴音,便只在这漱石轩中,为一人而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