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序更迭,窗外的秋色早已被凛冽的晚冬取代。
庭院里积着未化的残雪,几株老梅却已在寒风中悄然绽放,幽冷的暗香随风潜入殿内。
椒凰殿内却暖意如春,地龙与银炭驱散了所有寒意。
雪沉璧斜倚在铺着厚厚绒毯的软榻上,他那已隆起七个月的孕肚,在宽松的寝衣下显得格外清晰,如同怀抱着一轮温暖的小太阳,驱散了他心底最后一丝阴霾。
他一手下意识地、充满保护欲地轻抚着腹中时而活跃的小生命。另一手持着一卷书,目光却温柔地落在榻前。
那里,赤凰王朝的女帝凤昭阳,正屈尊降贵地跪坐在柔软的地毯上。像个最寻常的、期盼孩儿的妻主。
她卸去了帝王的威仪,青丝仅用一根简单的玉簪绾起,常服的衣摆随意散落。
此刻,她正小心翼翼地趴伏在他隆起的腹肚之上,侧耳倾听。脸颊隔着薄薄的衣料,感受着那份生命的悸动。
“朕的小麒麟,今日可还乖顺?”她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一种近乎幼稚的认真。
“若再敢深夜闹你父后,待你出来,母皇定要好好说道你。” 她甚至伸出指尖,极轻地戳了戳肚皮,仿佛在跟里面的小家伙打招呼。
腹中的孩子仿佛被这温柔的“威胁”逗弄,有力地动了一下,正好与凤昭阳的指尖相触。
她立刻惊喜地抬起头,凤眸里闪烁着纯粹的光亮,像个孩子般向雪沉璧炫耀:“沉璧你看!他(她)听懂了!在跟朕击掌呢!”
雪沉璧凝望着她这般毫无防备、全然欣喜的模样,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触动了。
他放下书卷,伸出手指尖轻柔地穿过她散落的鬓发,语气里带着宠溺的调侃:“陛下如今这般,若让朝臣们瞧见,怕不是要上书劝谏,说陛下被臣君这‘妖君’迷了心窍了。”
然而,在这调侃之下,汹涌的情感几乎要将他淹没。他看着她,不仅仅是看着眼前这个卸下心防的帝王,更是透过她,看到了两世为人、所有爱恨的归宿。
前世,他孤零零躺在冰冷的病榻上,带着对早夭皇儿的思念和对她模糊的爱怨合眼。
何曾敢想,能有被她如此珍视、日夜呵护的一天?
重生之初,他满心疲惫与不甘,以为不过是再经历一遍剜心之痛。
何曾敢盼,那根名为“凤昭云”、名为“不信任”的毒刺,真能被如此笨拙又执着地拔除,留下虽仍带着疤痕、却终于能紧密相依的两颗心?
是眼前这个人,这个曾让他恨过、怨过、绝望过的女人。
用这数月来点点滴滴、不容置疑的行动,将那些破碎的信任,一片片拾起,耐心粘合。
她记得他孕中所有细微的不适,在他夜半腿抽筋时,总是第一时间醒来。
那双执掌江山、批阅奏章的手,会无比轻柔地为他揉按,直至他舒缓入睡。
她将他所有无心的念叨都放在心上,无论是想吃的江南点心,还是偶尔提及的闲书,总能在不经意间出现在他面前。
她甚至驳回了所有让他烦心的宫务,只让他安心静养。
这些细碎的温柔,比任何海誓山盟都更深刻地刻进了雪沉璧的灵魂里。
他忽然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对她,早已不仅仅是旧情难忘或是职责所在的爱。
那是在历经背叛、猜忌、互相伤害的深渊之后,依然顽强生根、并在她小心翼翼捧来的沃土中,疯狂滋长的、更深沉、更无可替代的爱恋。
这份爱,包含了原谅,包含了理解,更包含了对她所有脆弱与笨拙的疼惜。
他爱的不再仅仅是那个光芒万丈的帝王,更是这个会趴在他肚子上说傻话、会为他一点点不适而紧张、会努力学着如何更好地爱他的——凤昭阳。
“昭阳……”他轻声唤她,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那里面盛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深情。
“嗯?可是哪里不适?”凤昭阳立刻紧张起来,握住了他的手。
雪沉璧却摇了摇头,主动倾身,将微凉的额头抵在她温热的额间,感受着这份踏实的暖意。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属于她的清冽龙涎香混合着殿内淡淡的梅香,让他无比安心。
“没有不适,”他低语,声音柔得像此刻窗外飘落的细雪,“只是觉得,能为你孕育子嗣,能得你如此相待,我雪沉璧此生……再无他求。”
他握住她的手,引着她更紧地贴在自己的肚腹之上,让那生命的跳动同时震撼着两人的掌心。
“我和孩子,都很爱你,昭阳。”他终于将心底最深处的话说了出来,不再是“凤君对陛下的敬爱”,而是“雪沉璧对凤昭阳”的、融入了骨血的爱意。
凤昭阳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望进他盛满了水光却无比坚定的眸子。她看到了那里面的释然、依赖,以及比她想象中更厚重、更深沉的情意。
巨大的狂喜和感动冲击着她,她猛地将他拥入怀中,动作却依旧小心地避开了他的腹部。
她将脸埋在他的颈窝,声音闷闷的,带着一丝颤抖:“朕……我也是。沉璧,朕爱你,好爱好爱你。”
雪沉璧的话语,如同投入心湖的巨石,在凤昭阳心中掀起滔天巨浪。那并非单纯的狂喜,而是一种更为复杂、几乎让她灵魂战栗的触动。
她曾拥有过云锁阙炽热直白的爱慕,享受过月惊鸿清冷含蓄的陪伴,也怜惜过柳扶烟怯懦全然的依赖……那些情感,或浓烈,或熨帖,或惹人怜爱,都曾在她心中占据一隅,给予她不同的慰藉。
然而,从未有一人,如雪沉璧此刻。
他并非在诉说初识的悸动,亦非争宠的誓言。
他是在历经了她带来的所有风雨、猜忌、乃至近乎毁灭的伤害之后,在废墟之上,亲手捧出了一颗历经淬炼、剔除了所有杂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坚韧和澄澈的真心。
这份爱里,带着原谅的释然,带着共同孕育生命的归属,带着将他所有骄傲与脆弱都全然交付的信任。
这份爱,太重,也太珍贵。重到她身为帝王,竟有一瞬间感到无法承受;珍贵到她意识到,自己过往那些因不安而生的试探与伤害,是何等的愚蠢。
她没有猛地拥抱他,而是动作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伸出手,先是轻轻覆上他引着她放在腹间的手背,与他一同感受那生命的搏动。
然后,另一只手才小心翼翼地环过他的肩膀,将他以一种不会压迫到腹部的姿势,轻柔而牢固地拥住。
她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先将脸颊深深埋入他颈侧,呼吸着他身上清冷的、混合了淡淡药草香的熟悉气息,仿佛在确认这一刻的真实。
良久,她才抬起头,凤眸中情绪翻涌,有震撼,有愧疚,有失而复得的狂喜,最终沉淀为一种深不见底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柔情。
“沉璧……”她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口碾过。
“朕……朕或许无法说出‘只爱你’这样的话。朕是帝王,后宫诸多君侍,锁阙、惊鸿他们……朕亦有其责任与……情分。”
她捧起他的脸,目光灼灼地凝视着他,不允许他有丝毫闪避:“但朕可以告诉你,你不同。无人能及你此刻在朕心中的分量。这份历经劫波仍信朕、爱朕的心意,朕视若瑰宝,绝不负你。”
这份承诺,没有少年人炽热的独占誓言,却带着一个帝王所能给出的、最坦诚也最沉重的真心。
她承认了其他的存在,却也因此,更加凸显了雪沉璧在她心中那独一无二、无可撼动的位置。
雪沉璧听着她这番并非“唯一”却比“唯一”更真挚的告白,眼中水光潋滟,非但没有失望,反而缓缓绽开一个极其清浅却无比真实的笑靥。
他要的,从来不是虚幻的承诺,而是这般剖白内心的真实。
“我知道。”他轻声回应,主动将额头重新抵上她的,“这就够了,昭阳。”
窗外晚冬的寒意依旧,殿内的两人静静相拥,无需更多言语。
他们之间,横亘着过往的伤痕与后宫的现实。但在此刻,这份坦诚与深刻的理解,比任何完美的情话都更能温暖彼此的灵魂。
窗外是晚冬的肃杀与寒冷,殿内却温暖得如同永恒的春日。
雪沉璧依偎在这个他倾尽两世去爱的怀抱里,只觉得所有的苦难都成了通往此刻幸福的铺垫。
他轻轻回抱住她,在心中默念:无论前世为何重生,此生此世,能得此情,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