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夜色再次笼罩宗人府寒狱。
当凤昭慧的身影出现在牢门外时，凤昭云只是懒懒地掀了掀眼皮，唇角扯出一抹讥诮的弧度：“怎么，我们风光霁月的怡亲王殿下也来看我这阶下囚的笑话了？”
凤昭慧没有理会她的尖刻，示意狱卒打开牢门。
她提着一个食盒，里面是几样简单的点心和一壶温酒。她走进牢房，并未嫌弃地上的污秽，拂了拂衣摆，便席地而坐，与蜷缩在草堆上的凤昭云平视。
“二皇姐不是来看你笑话的，”凤昭慧的声音很平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心疼，“是来陪你说说话。”
她将食盒推过去一些，“吃点东西吧，你以前……最爱吃这桂花糕了。”
凤昭云瞥了一眼那精致的糕点，却没有动，只是冷冷地看着她。
凤昭慧也不强求，自顾自地倒了杯酒，却没有喝，只是握在手中暖着。
牢房里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油灯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昭云，”凤昭慧忽然开口，声音悠远，仿佛陷入了回忆，“你知道吗？其实小时候，我很羡慕你，甚至……可以说是讨厌你。”
凤昭云猛地抬眼，眼中闪过一丝愕然。
凤昭慧看着她，苦笑了一下：“很奇怪是吧？明明我才是和皇姐一父同胞的亲妹妹。可是，从小皇姐的目光、皇姐的关心、甚至皇姐的纵容、似乎总是更多地落在你身上。你总是能那么理所当然地霸占着她，跟在她身后，‘皇姐、皇姐’地叫着，而她，也总是耐心地回应你，护着你。那时候的我，躲在父后宫里，看着你们，心里是酸的。”
她顿了顿，饮了一口杯中酒，继续道：“我不明白，为什么皇姐要对一个……‘外人’那么好。后来我才知道，是皇姐，是她一次次地告诉我们姐妹几个，要接纳你，包容你。她说，昭云妹妹性子孤僻，是因为端贵君从不让她与我们亲近，那不是她的错。是她，不顾非议，硬是把你从那个阴郁的宫殿里带出来，带在身边亲自教养。”
“皇姐她……就像一根坚韧的藤蔓，小时候把我们五个性格各异、心思不同的姐妹牢牢地维系在一起，努力想让我们都感受到姐妹亲情。长大了，她又成了参天大树，为我们遮风挡雨。”
凤昭慧的声音有些哽咽，“昭云，你可知，这个皇位，皇姐她……从来都不是最想坐的那个。”
凤昭云身体微微一震。
“母皇曾经私下对我们几个都有过评价，”凤昭慧望向虚空，仿佛在复述一段沉重的过往。
“她说，昭慧倒是可以做一个仁君，但做事不够坚韧，性子里总想着纵情山水，担不起这万里江山的重担；说昭云你虽有能力，但性子太过执拗自傲，易走极端，若为君，恐非社稷之福；说昭琰（四皇女）一心尚武，性子单纯，玩不过朝堂上那些成了精的老狐狸；说昭雨（五皇女）性子太过绵软，扛不起事……”
“母皇说，五女之中，唯有皇姐——凤昭阳。她既有明君的仁慈，亦有镇压朝臣的魄力和手段。沉稳练达，走一步看三步，生来就是执掌江山、安定社稷的不二人选。”
凤昭慧转头，目光灼灼地看向凤昭云，“这个皇位，不是皇姐抢来的，是母皇，是这江山社稷，是我们所有姐妹的命运，共同选择了她。也是她为了我们，不得不扛起的责任！”
“我只是暂代朝政一段时间，就是这段日子我才更深知道皇姐身上的担子有多重。重得让人喘不过气，可是皇姐她却扛了这么多年，只为我们几个可以自由自在几分。”
“你可知，皇姐年少时最大的愿望，是做个闲散的富贵王爷，寄情山水，逍遥自在？可她从未对人言说。只因为母皇的期盼、只因为父后（太上凤君）需要她庇护、只因为我们这些妹妹需要她看顾，她便将那个自由的自己深深埋藏。逼着自己去学帝王心术，去担那日理万机的沉重担子！”
凤昭慧的情绪激动起来，“我每每看见她在宸极殿批阅奏章到深夜，看见她因为朝务烦心揉着眉心，看见她为了平衡各方势力殚精竭虑，我就心疼！她太累了！她为我们，为这个王朝，付出了她所有的少年意气和个人喜乐！”
牢房里寂静无声，只有凤昭慧带着哭腔的诉说在回荡。
“正因为有皇姐在前面扛着这所有的一切，我们这些年才能活得相对轻松，才能有机会去发展自己的喜好，才能……甚至生出那些不该有的妄念去争夺那个她其实并不那么想要的位置！”
凤昭慧泪水滑落，“是，我们姐妹，包括我，包括你，包括昭琰、昭雨，谁没有对那至尊之位动过心？谁没有在背后使过一些手段？甚至……甚至皇姐还是太女时，那几个孩子的夭折……（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无尽的愧疚和痛苦）虽说并非我们直接下手，但其中又何尝没有因为我们争斗、管束不力而导致的误伤和牵连……”
凤昭云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她一直以为……
凤昭慧擦去眼泪，语气变得坚定：“但是皇姐，她登基之后，可曾因为那些过往，因为孩子们的事，对我们任何一人进行过报复？没有！一次都没有！她所有的手段，无论是打压还是安抚，都摆在明面上。都是为了朝局稳定，从未掺杂过私人恩怨的清算。她始终记得，我们是她的妹妹。”
“她护了我们二十多年了，从稚童到成人，从懵懂到涉足权斗。”凤昭慧看着凤昭云，眼中是痛心也是质问。
“昭云，我们身为妹妹，为什么就不能也护她一次？为什么还要一次次地伤她的心，给她增添负担，甚至……甚至勾结外敌，去动摇她拼命守护的江山？”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低沉下来：“不瞒你说，我们另外三姐妹，后来之所以渐渐歇了争储的心思。除了知道争不过，除了服气她的能力和胸襟，何尝没有心疼她的缘故？我们都曾天真地想过，若是我等其中一人能坐上那个位置，是不是就能换她自由？可我们都明白，我们不能。这个位置，只有她坐得稳，只有她坐，我们所有人才能都活下去，活得像个样子。”
“可是你，昭云，”凤昭慧痛心疾首，“你走得太远了！你触碰了皇姐的底线，你伤害了她视若生命的凤君，你更勾结了前朝余孽，这是在挖我们凤家王朝的根基！你让皇姐如何能再护你？你让她情何以堪？！”
这一夜，凤昭慧说了很多很多。从姐妹间的童年琐事，到成长中的微妙竞争，再到对皇姐深沉的心疼与愧疚，以及对这个家族和王朝未来的忧虑。
她没有过多指责凤昭云的罪行，只是将那些被权力和怨恨掩埋的温情、牺牲与责任，一点点铺陈开来。
凤昭云始终沉默地听着，没有反驳，也没有回应。
但她的身体，从最初的僵硬，到微微颤抖，最终无力地瘫软下去。泪水早已流干，只剩下空洞的眼神和内心如同被凌迟般的剧痛。
怡亲王的话，像是一面镜子，照出了她一直不愿面对的、扭曲的内心和忘恩负义的灵魂。
她不仅辜负了皇姐，也辜负了这些曾经试图接纳她、最终却因她的偏执而失望的姐妹。
当东方泛起鱼肚白，凤昭慧起身，最后看了一眼如同失去魂魄般的凤昭云，轻轻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牢门再次锁上，将无尽的黑暗、悔恨与孤独，留给了那个曾经骄纵、曾经野心勃勃、如今却只剩下一片荒芜的恪亲王——不，是庶人凤昭云。
这一夜的谈话，比任何酷刑都更深刻地烙印在她的灵魂上，永世无法磨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