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如白驹过隙,自康熙那次惊心动魄的重病苏醒、云澈因“救驾有功”亦因“身负隐秘”而被变相圈禁于承乾宫,已悄然过去了两年。
两年,七百多个日夜,对于深宫而言,足以磨平许多尖锐的棱角,冲淡许多惊心动魄的记忆。曾经的“异术”流言、英华殿白骨案、畅春园惊变,都渐渐被新的宫闱琐事、前朝风云所覆盖,沉淀为宫人口中偶尔提及、却不再掀起波澜的“旧闻”。承乾宫,仿佛真的成了紫禁城中一个被遗忘的角落,安静得只剩下风吹过庭前古柏的沙沙声,以及孩童日渐清朗的读书声。
胤禛,已经六岁了。
两年的时光,在云澈精心乃至小心翼翼的呵护下,当初那个敏感怯懦、体弱多病的稚童,已然抽条长高了许多。小脸褪去了婴儿肥,显露出爱新觉罗家特有的清晰轮廓,眉眼间虽仍带着属于孩童的纯净,却更多了几分沉静与早慧。尤其是在云澈面前时,那份依赖和亲近,并未因年岁增长而减少,反而化作了一种更深沉的、近乎本能的信任与维护。
此刻,西配殿内,初夏的阳光透过窗棂,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胤禛正端坐在小书案前,手握一杆特制的、比寻常毛笔稍短些的小楷笔,一笔一画地临摹着《三字经》。他的姿势很标准,是云澈握着他的手,纠正了无数次的结果。虽然看不见,但云澈能通过笔尖划过纸张的细微声响、以及胤禛偶尔停顿呼吸的节奏,清晰地“感知”到他的专注与进步。
“人之初,性本善……”胤禛小声地念着,写完一行,抬起头,习惯性地“望”向坐在一旁静静做着针线的云澈(她手中是一件为胤禛缝制的夏日单衣),“娘娘,禛儿写到这里了。”
云澈停下手中的活计,脸上露出温柔的笑意,尽管这笑意无法通过眼神传递,却清晰地融入了她的声音里:“嗯,禛儿写得越来越好了。记得‘性’字那一竖要挺直,像小松树一样。”
“嗯!”胤禛用力点头,重新低下头,更加认真地书写起来。这种日常的、充满书香与温情的画面,是这两年来承乾宫最寻常的风景。
然而,这平静之下,是密不透风的禁锢与无时无刻的审视。承乾宫宫门虽未上锁,但云澈的活动范围被严格限制在宫墙之内。每一次出入,哪怕只是去不远处的御花园散心(需提前请示,且有专人“陪同”),都有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盯着。康熙兑现了他的“承诺”——她保住了性命和抚养胤禛的权利,但代价是失去了所有的自由和隐私,成了一个被圈养的、特殊的“禁脔”。
裕亲王福全的眼线,如同无形的蛛网,笼罩着承乾宫的每一个角落。就连云澈身边最贴心的铃铛儿和福安,也时常会被内务府以各种名义叫去“问话”,回来后眼神中总会多一丝难以言喻的惊惧。云澈深知,任何一丝异常的举动,都可能招致灭顶之灾。因此,她将所有的锋芒深深隐藏,扮演着一个安分守己、一心只扑在孩子身上的盲妃。
她的“发明创造”,在这严密的监视下,也变得更加隐秘和“无害”。她不再制作任何可能引人遐想的、带有特殊功用的物品,而是将心思更多地花在了寓教于乐和锻炼胤禛心智的“小玩意”上。
比如,她让铃铛儿找来一些光滑平整的小木片,用针尖在上面刻出凹凸不平的简易图案或文字(如日月山河、基础汉字),制作成了触觉识字板。让胤禛通过触摸来辨认,既锻炼了他的触觉敏锐度,也是一种在缺乏视觉刺激下的有效学习方式。
她还“发明”了一种“听音辨物”游戏。用不同材质的小碗(瓷、木、铜)装上数量不等的水或豆子,轻轻敲击,让胤禛闭眼倾听,分辨声音的清脆、沉闷、数量多寡。这不仅是游戏,更是在潜移默化中训练他的听觉分辨力和注意力。
最让云澈花心思的,是一套用彩色丝线编织的“历史人物故事绳结”。每个绳结代表一个简化了的历史人物或故事(如孔融让梨、铁杵磨成针),通过绳结的颜色、形状和编织顺序来传递信息。她会在睡前,一边编结,一边给胤禛讲对应的故事,将道德教诲和历史常识融入其中。这套绳结看似普通女红,实则是她在这信息闭塞的囚笼中,为胤禛打开的一扇通往外界和历史的窗。
“娘娘,这个黄色的结代表小黄香吗?”胤禛摆弄着绳结,好奇地问。
“对,黄香温席,孝敬父亲,所以用温暖的黄色。”云澈耐心解释。
“禛儿以后也要孝顺娘娘和皇阿玛。”胤禛认真地说。
孩子的童言稚语,是云澈在这孤寂囚禁中最大的慰藉。然而,她内心深处从未忘记自身的处境和那悬而未决的璇玑之谜。夜深人静时,她依旧会取出星辰龟甲,感受其内流淌的星辉之力,以及与那枚黑玉钥匙之间若有若无的共鸣。龟甲上的星图越发清晰,那指向龙脉深处和甲子年月的标记,如同遥远的灯塔,提醒着她未来的命运。那块写着“待时”的手帕石,被她用丝线串起,贴身佩戴,成了她唯一的念想和计时器。
这两年里,康熙偶尔会召见胤禛去乾清宫考较功课,但从未再单独召见过云澈。每次胤禛回来,都会兴致勃勃地跟云澈讲述皇阿玛问了什么,他答了什么,得了什么赏赐。从孩子的描述中,云澈能感觉到,康熙对胤禛是关心的,甚至带着几分严厉的期望,但那份关心背后,总隔着一层难以逾越的、属于帝王的审视与距离。而关于云澈自己,康熙从不提及,仿佛她真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抚养工具。
这种刻意的忽视,比直接的打压更让云澈感到不安。她知道,康熙从未真正放下疑心,他只是将探究的欲望压在了帝国政务和帝王心术之下,如同蛰伏的猛兽,等待着合适的时机。
这一日,胤禛刚从乾清宫回来,小脸上带着一丝不同于往日的兴奋与困惑。他屏退了铃铛儿等人,凑到云澈身边,压低声音说:“娘娘,今天皇阿玛问完功课,没有立刻让禛儿回来,而是……而是让苏公公带禛儿去看了一样东西。”
“哦?看了什么?”云澈心中微动,面上不动声色。
“是一张好大好大的画,”胤禛用手比划着,“画的是晚上,天上有好多好多星星,还有线把它们连起来!皇阿玛问禛儿,看不看得懂星星的名字。”
星图!康熙竟然给胤禛看星图?!云澈的心猛地一跳!这是无意之举,还是……某种试探?他想通过胤禛,窥探什么?
“那禛儿怎么回答的?”云澈稳住心神,柔声问。
“禛儿不认识,”胤禛摇摇头,“但禛儿记得娘娘用绳结教过北斗七星像勺子,就指给皇阿玛看了。皇阿玛……皇阿玛好像笑了笑,没说什么,就让苏公公送禛儿回来了。”
云澈沉默了。康熙此举,意味深长。他是在培养胤禛对星象的兴趣?还是想看看,胤禛是否从她这里,学到了什么“不该学”的东西?那句“没说什么”的笑容背后,又藏着怎样的心思?
就在她心绪不宁之际,殿外传来通传:裕亲王福全前来探望四阿哥。
裕亲王这两年时常以探视阿哥为名来承乾宫,每次都是看似随意的闲谈,实则目光如炬,不漏过任何细节。云澈立刻收敛心神,带着胤禛迎了出去。
裕亲王依旧是那副不怒自威的模样,与胤禛说了几句功课上的话,赏了本新书,目光便落到了云澈身上,状似无意地问道:“本王听闻,懿妃近日教导四阿哥,颇有些新奇法子,像是……用些绳结木片之类?”
来了!云澈心中凛然,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谦卑:“王爷谬赞了。臣妾目不能视,无法像常人般教导阿哥识字断文,只好琢磨些笨办法,让阿哥通过触摸、听闻来学习,实在是无奈之举,登不得大雅之堂,让王爷见笑了。”
她将原因归于自身的残疾,合情合理。
裕亲王深深看了她一眼,未置可否,转而问道:“皇上近日龙体康健,勤于政务,尤重天文历法。四阿哥若能于此道有所涉猎,将来或可为君分忧。懿妃以为如何?”
这话,几乎是赤裸裸的暗示了!要将胤禛往星象之学上引导!是康熙的意思,还是裕亲王自己的揣测?
云澈心头巨震,垂首道:“王爷教诲的是。只是星象之学深奥,臣妾愚钝,一窍不通,恐误了阿哥。一切还需皇上和王爷定夺,臣妾唯知尽心照料阿哥起居罢了。”她再次将自己撇清,绝不沾染半分。
裕亲王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话锋一转,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唔,不懂也好。有些东西,知道多了,反是负累。懿妃……好生照顾四阿哥,便是大功一件了。”
他又坐了片刻,便起身离去。送走这尊大佛,云澈回到殿内,后背已是一片冰凉。裕亲王的话,句句敲打在她的心坎上。康熙对星象的关注,裕亲王的试探,都像是一张正在缓缓收拢的网。
是夜,云澈辗转难眠。她取出星辰龟甲,指尖拂过冰凉的表面。龟甲内的星辉似乎感应到她的不安,微微流转。那幅星图在脑海中浮现,与胤禛描述的康熙所展示的星图,隐隐有某种呼应之处。
难道……康熙也在研究星象?他与璇玑秘藏,是否存在着某种她尚未知晓的关联?那个甲子年圆月之夜的约定,康熙是否……也知情?
这个念头让她不寒而栗。
就在这时,贴身佩戴的那块手帕石,突然传来一阵极其微弱、却清晰可辨的温热感!与此同时,星辰龟甲上,那指向龙脉深处的标记,也微微闪烁了一下!
云澈猛地坐起身!石头有反应了?是因为她刚才的思绪触及了核心秘密,还是……外界发生了什么与之相关的事情?
她凝神感应,那温热感却一闪而逝,仿佛只是错觉。但龟甲上那瞬间的闪烁,却真实不虚。
一种强烈的预感涌上心头:平静的日子,恐怕就要结束了。那个“待时”的“时”,或许正在悄然临近。而风暴来临前的征兆,已经出现。
就在她心神不宁之际,窗外远处,隐约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号角声,由远及近,打破了紫禁城夜的宁静!那是……八百里加急军报入宫的特有信号!
边关出事了?!云澈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会给她和胤禛的命运,带来怎样的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