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寿宫的午后,阳光透过窗棂,在地面上投下冰冷的光斑。空气中依旧残留着昨日泼洒的浓郁花香,混合着淡淡的血腥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阴谋的铁锈气息。
云澈手臂上的伤口隐隐作痛,但这痛楚远不及她心中那翻腾的、冰冷的杀意。贵妃的粗暴搜查和苏麻喇姑那意味深长的告诫,如同最后两根稻草,彻底压垮了她长久以来被动承受的忍耐。
退让换不来生路,唯有反击,方有一线生机!
她的计划大胆而冒险,如同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一步踏错,便是粉身碎骨。但此刻,她已无路可退。
“小主…”挽翠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恐惧,从门外传来。她小心翼翼地走进来,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小到几乎看不见的、用油纸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小包。“东西…东西德顺弄来了…他说…他说这玩意邪性得很,沾上一点就能让人神魂颠倒,让您千万小心…”她的声音抖得厉害,几乎拿不住那个小包。
曼陀罗花粉!宫中明令禁止的迷幻药物!云澈要的就是这个!
她接过那微小的油纸包,指尖冰凉,眼神却锐利如刀。“知道了。你做得很好。”她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下去吧,守住门口,任何人来,都说我伤口剧痛,喝了安神汤睡下了。”
挽翠担忧地看了她一眼,不敢多问,低头退了出去。
室内重归寂静。云澈深吸一口气,展开油纸包。里面是极少的一撮淡黄色粉末,散发着一种奇异的、略带甜腻的香气。这就是能让人产生幻觉、口吐真言的曼陀罗花粉!
她取来早已准备好的、极小的一撮寻常安神药材粉末(来自日常份例),与极少量的曼陀罗花粉混合均匀。然后,她小心翼翼地用簪尖蘸取混合粉末,极其轻微地、一点一点地涂抹在那张仿造孙之鼎笔迹的字条卷曲的内部缝隙中。剂量必须精准,既要能让人吸入后产生短暂幻觉,又不能立刻致命或留下明显痕迹。
做完这一切,她将字条重新卷紧,确保粉末不会洒出。关键的“饵”已经备好。
接下来,是“投饵”的时机和方式。必须让这张字条“自然”地出现在一个绝对能引起康熙疑心、且会立刻呈报上去的人面前。
苏麻喇姑?不,她太精明,未必会轻易上当,且她昨日刚走,短期内不会再来。
最佳的人选,是那个每日来送药的小太监!他地位低微,骤然发现此等“密信”,必然惊慌失措,不敢隐瞒,会立刻层层上报,直达天听!而送药的时间固定,便于她操作。
云澈计算着时间。每日申时正,送药太监会准时到来。而现在,已是午后。
她走到那盆溶化了“化血散”和“宁神丸”的水仙花旁。几日过去,水已有些浑浊,但药力并未完全消散。她取来一个干净的茶杯,舀出少许浑浊的液体。
然后,她做了一件极其冒险的事情——她极小口地饮用了些许液体!
“化血散”能缓释“血枯藤”毒性,“宁神丸”对抗“红颜殁”的心神侵蚀,两者混合,虽不能解毒,却能让她短时间内脉象呈现出一种奇特的“平稳假象”,甚至掩盖“逆脉刺穴”带来的气血躁动。她要给接下来前来“查验”的人,制造一个她“身体状况稳定”的错觉,降低他们的警惕,也为后续的指控埋下伏笔——孙之鼎为何要加大毒药剂量?正是因为他的毒被“意外”化解了!
液体入喉,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和腥气。云澈强忍着不适,静静感受着药力在体内化开,带来一阵短暂的虚脱和随之而来的、诡异的平静。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申时将至。
云澈最后检查了一遍那枚藏着字条和曼陀罗花粉的“饵”,将其藏在袖中一个极易滑落的暗袋里。她整理了一下衣衫,让自己看起来依旧虚弱苍白,却强打精神,坐在了靠近门口的椅子上,仿佛在等待送药。
“吱呀——”宫门准时被推开。送药的小太监低着头,端着药盘走了进来。
“答应小主,该用药了。”小太监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淡。
“有劳公公了。”云澈声音微弱,挣扎着想站起身去接药碗,手臂却“不小心”碰到了桌角,痛得她“嘶”了一声,身体微微一晃。
就在这看似无意的晃动瞬间,袖中那枚卷紧的字条,极其“自然”地滑落出来,掉在了小太监脚边不远处的阴影里。
“小主小心!”小太监下意识地提醒了一句,并未立刻发现脚边的异物。他将药碗放在桌上,便准备像往常一样躬身退下。
云澈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没看见?!
就在小太监转身的刹那,云澈仿佛才注意到地上的字条,用极其惊讶和虚弱的语气低呼一声:“咦?那是什么?”
小太监闻言一愣,顺着她的目光低头看去,这才发现了那卷得极小的纸卷。他狐疑地弯腰捡起,下意识地想要展开——
“咳咳咳!”云澈猛地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仿佛要将肺都咳出来,成功吸引了小太监的注意力,让他暂时停下了展开字条的动作。
“小主您…”小太监有些不知所措。
云澈一边咳嗽,一边艰难地摆手,气息不稳道:“不知…不知是哪位姐姐遗落的…劳烦公公…看看…若是要紧的,也好…也好归还…”她的话语断断续续,显得纯良而无害。
小太监犹豫了一下。宫中私传字条是禁忌,但这字条是从答应小主身上掉下来的,看看内容似乎也无妨?他下意识地将纸卷凑近眼前,手指微微用力,想要将其捻开…
就在纸卷被捻开的瞬间,一丝极其细微的、带着甜腻气息的粉末,悄无声息地飘散出来,被小太监吸入鼻腔!
小太监的动作猛地一僵!眼神出现了一瞬间的涣散和迷茫,身体微微摇晃了一下。
成了!曼陀罗花粉起效了!虽然剂量极微,但足以在他精神紧张时,引发短暂的幻觉和思维混乱!
云澈死死盯着他,心脏狂跳。
只见小太监晃了晃脑袋,眼神逐渐聚焦,但瞳孔深处却带着一丝不正常的亢奋和惊恐。他看清了字条上那模仿孙之鼎笔迹的、触目惊心的内容!
“加重‘血枯藤’…以绝后患…贵妃娘娘钧鉴…”这几个关键词,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烫穿了他卑微的理智!宫闱秘闻!太医谋害宫嫔!牵扯贵妃!这…这是滔天的大祸啊!
“啊!”小太监如同被蝎子蜇了一般,猛地将字条扔在地上,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浑身筛糠般抖了起来,“这…这…奴才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看见!”他语无伦次,转身就想逃跑!
“站住!”云澈用尽全身力气,厉声喝止,虽然声音虚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你如今看见了这要命的东西,还想一走了之?!若此物为真,你知情不报,便是同谋!若是有人栽赃陷害,你隐匿证据,更是罪加一等!你想死吗?!”
小太监被喝得僵在原地,双腿发软,几乎要瘫倒在地,带着哭腔道:“小主饶命!小主饶命!奴才…奴才不知该怎么办啊!”
云澈强压住急促的呼吸,语气放缓,带着一丝引导:“你我皆是无辜之人,卷入此等祸事,唯有将此事即刻禀报上去,由主子们圣裁,方能洗脱嫌疑,保全性命!你此刻立刻拿着这字条,去寻你的上司,或者…直接去寻顾问行顾公公!切记,路上不可再让第二人看见此物!速去!”
小太监早已吓破了胆,闻言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连连点头:“是是是!奴才这就去!这就去禀报顾公公!”他手忙脚乱地捡起地上的字条,如同捧着烧红的炭火,连滚带爬地冲出了永寿宫。
看着小太监消失的背影,云澈脱力般跌坐在椅子上,冷汗瞬间湿透了内衫。第一步,成了!饵已投出,就看鱼儿何时上钩了!
接下来的等待,无比煎熬。每一秒都如同一个世纪。云澈坐立难安,既要维持表面的虚弱平静,又要时刻警惕着外面的动静。挽翠守在门口,同样面色惶恐。
时间仿佛凝固了。永寿宫安静得可怕。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刻钟,也许更久…
宫外终于传来了不同寻常的动静!并非大队人马,而是极其急促却压抑的脚步声!人数不多,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肃杀之气!
来了!
云澈的心猛地揪紧!
永寿宫的门再次被推开。这一次,进来的不再是嚣张的宫女嬷嬷,而是面色阴沉如水的顾问行!他身后只跟着两名气息沉凝、眼神锐利的乾清宫心腹太监!
顾问行的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过室内,最后定格在脸色苍白、强自镇定的云澈身上。
“云答应,”顾问行的声音听不出丝毫情绪,却带着千钧的压力,“方才送药太监呈上一物,事关重大,皇上震怒。劳烦答应,随咱家往乾清宫走一趟吧。”
他的语气不是商量,而是命令。
云澈的心脏狂跳到了极致,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震惊、恐惧和茫然:“顾公公…这…这是何意?那字条…那字条不是…”她恰到好处地表现出一个无辜者突然被卷入阴谋的惊慌失措。
“答应小主不必多问,皇上自有圣断。”顾问行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请吧。”
两名太监上前,看似恭敬,实则不容拒绝地“请”云澈起身。
云澈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乾清宫面圣!那里是龙潭虎穴,也是最终的审判场!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的恐惧和杂念,眼中只剩下破釜沉舟的决绝。她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襟,挺直了那看似柔弱却蕴含着无尽韧性的脊背,一步一步,走向门口。
在经过那盆水仙花时,她的脚步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目光扫过那浑浊的水液。
证据…已经埋下。
走出永寿宫,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夕阳的余晖将紫禁城的琉璃瓦染上一片血色,肃杀而壮丽。
顾问行在前引路,两名太监一左一右“护送”着云澈,沉默地向乾清宫走去。沿途遇到的宫人无不骇然避让,低头屏息。
乾清宫东暖阁。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康熙并未坐在御案后,而是负手站在窗前,夕阳的光线勾勒出他清瘦而紧绷的侧影。苏麻喇姑垂手侍立在一旁,脸色同样凝重。
地上,跪着那个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抖如筛糠的送药小太监。
云澈被带入暖阁,立刻跪伏在地:“奴才叩见皇上,皇上万岁…”
“抬起头来。”康熙的声音冰冷地响起,没有一丝温度。
云澈依言抬头,脸色苍白,眼神却努力维持着镇定和一丝委屈。
康熙转过身,目光如实质的冰刃,落在她身上。他手中捏着的,正是那枚要命的字条!
“这东西,”康熙缓缓开口,每个字都带着冰冷的重量,“是从你身上掉出来的?”
“回皇上,”云澈声音微颤,却清晰答道,“奴才也不知此物从何而来…方才送药公公来时,奴才因手臂伤痛起身不便,不慎碰落了衣袖中的一方旧帕,弯腰去拾时,似乎…似乎瞥见此物从帕中滑落…奴才还以为是哪位姐姐遗落的针线花样,便让公公看看…谁知…”她将“偶然发现”的过程描述得合情合理,将自己完全摘除出去。
“哦?”康熙的目光转向地上那小太监,“你说。”
小太监早已吓傻,涕泪横流,磕头如捣蒜:“回…回皇上!确如答应小主所言!是…是从小主身边掉出来的!奴才…奴才捡起来一看,竟…竟是这等骇人之物!奴才不敢隐瞒,立刻就来禀报顾公公了!皇上明鉴!皇上明鉴啊!”他语无伦次,将过程复述了一遍,重点强调了字条的“偶然”出现和自己不敢隐瞒的“忠心”。
康熙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张字条,目光深邃难测。
“孙之鼎…贵妃…”他低声咀嚼着这两个名字,眼中的风暴缓缓凝聚。
就在这时,顾问行悄然上前一步,低声禀道:“皇上,方才奴才已派人查问过,今日申时前后,确有御药房的人曾在永寿宫附近经过…另外,太医院记录,孙之鼎近日所领‘血枯藤’之量,确有异常…”
这些看似不经意的“旁证”,如同柴薪,投入康熙那早已燃起的疑心之火中!
康熙的脸色更加阴沉。他猛地将字条拍在桌上!
“传孙之鼎!立刻拘拿永寿宫所有宫人,分开严加审问!查!给朕彻查!”他的声音中蕴含着滔天的怒火和帝王被触逆鳞的冰冷杀意!
“嗻!”顾问行立刻领命而去。
暖阁内只剩下康熙、苏麻喇姑、云澈和那个依旧跪地发抖的小太监。
康熙的目光再次转向云澈,那目光充满了审视、怀疑,以及一丝极其复杂的…探究。
“云答应,”他缓缓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你近日…身体如何?”
来了!最终的试探!
云澈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知道,她的回答将决定一切!她必须完美利用那盆水仙花带来的“平稳假象”!
她垂下眼帘,声音带着一丝虚弱和恰到好处的困惑:“回皇上,奴才…奴才自中毒以来,一直体虚气短,近日…近日似乎略有好转,夜间惊悸稍减,但依旧畏寒乏力…今日太医请脉,也说脉象似有起色…奴才也不知是何缘故…”她将“好转”归功于“不知何故”,完美避开了任何主动服药的嫌疑,并将皮球踢回给太医。
康熙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穿透她的血肉,直视她的经脉。他忽然伸出手,冰冷的手指直接搭上了云澈的腕脉!
云澈的身体猛地一僵!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瞬间冻结!康熙竟然亲自为她诊脉?!他懂医术?!
她拼命压制住狂跳的心脏和因紧张而几乎要紊乱的气息,全力回忆着那混合药液带来的“平稳”感觉,努力让脉象呈现出那种奇特的、虚浮中略带平稳的假象!
时间仿佛停滞了。康熙的手指在她腕间停留了许久,久到云澈几乎要支撑不住。
终于,他缓缓收回了手,眉头紧紧锁起,眼中闪过一丝极其浓重的疑虑和…震惊!
她的脉象…果然有古怪!并非健康的平稳,而是一种…像是毒素被强行压制后的、极不自然的平衡!这与字条上“加重药量”的暗示,隐隐吻合!
难道…孙之鼎真的在暗中下毒,而云澈…阴差阳错地找到了某种缓解之法?!所以孙之鼎才要狗急跳墙,加大剂量?!
这个推论,完美地解释了所有的疑点!
康熙猛地转身,看向苏麻喇姑。苏麻喇姑微微颔首,眼神同样凝重——她昨日请脉时,也察觉了那丝不寻常的平稳!
就在这决定性的时刻——
暖阁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压抑的喧哗声!
一名侍卫首领匆匆入内,跪地急禀:“皇上!不好了!太医孙之鼎在其值房内…悬梁自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