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宁仗着当初天子所赐金纹玉牌入了禁宫内苑,在几个内监的引导下,来到了当今天子起居养病的明福殿中。
有意没有先去见一见齐王,而是直接就求见天子,路宁便是想要看一看这位自己一直以来小觑了的一朝天子,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丸。
当初路宁也不是没有见过这位天子,只是彼时他尚未身染重病,看去不过是一个极具威仪的中年人罢了,对路宁的态度也自十分和蔼,眼中还颇有几分对于仙道中人的好奇之心。
近三年之后的这次再会,看着越发瘦弱,横卧于病榻之上,手中握着一卷旧书,不时重重咳嗽数声的天子,路宁再也没有了当年的轻松感觉,明明晓得眼前之人根本身无半点法力,却有一种比面对清河君敖珏时更为明显的压迫感。
“清宁院主此番远行,祭祀岱岳、救灾护民皆有功劳,着实是辛苦了,朕回头必有封赏赐下。”
大梁天子缓缓开口,一双细目之中神色清冷,目光根本没有看向身前的路宁,也没有落在自己手中的旧书上,而是飘逸疏远,仿佛远眺天外一般,也不知究竟在看些什么。
“陛下谬赞了,此乃是贫道份内之事罢了。”
路宁一边公事公办的回答着天子的话,一边细细观其气色,虽然没有赤目碧眸的辅助,但亦自瞧出了一丝异样,眉头不由微微蹙起。
似乎是发现了路宁的神色不对,天子的目光终于从天外转回到了身前,看着这位眉目秀逸、清奇逼人的青年道人,不禁微微叹了一口气,“怎么,你看出来了?”
路宁沉吟了片刻,方才回道:“陛下这病……悟真师兄看过吗?”
“呵呵呵呵,清宁仙师不愧是出身紫玄山,虽然年纪不大,眼力倒真是不错,你想是瞧出朕的病因了?”
天子微微一笑,言谈颇无忌讳,似乎并不是以一朝天子的身份在与路宁对答,反倒像是两个修行同道正自交流。
自从发现天子能够指使真正的神只传旨,路宁也已经不再把大梁天子看成普通凡人,对他的熟稔语气丝毫不觉奇怪。
“陛下肉身崩溃在即,细细看去,乃是香火愿力缠绕之果,莫非……陛下这是在强修神道功法?”
这话问的很是肆无忌惮,但大梁天子却并未动怒,而是饶有兴趣的反问道:“怎么,紫玄山的传承里,有帝王之尊可以修行的神道功法么?”
路宁顿时语塞,普天下哪有一国之尊、天子帝王能够修炼的道理?
别说堂堂中土大梁的天子,便是海外微末小国之王,只要身为至尊,便有龙气缠身,凭是学了什么无上妙法,本身亦有绝顶资质,也绝不可能修成真正的法力,甚至连想要延寿都不可得。
“便是真有这等妙法,放着混元宗在天京城中经营这么多年岁月,朕何德何能,可以在悟真这个半步元婴面前修练什么神道,清宁仙师未免有些小觑了混元宗了。”
路宁本以为看破了天子一丝破绽,毕竟他对香火愿力十分熟悉,又见过弥罗道的两尊神只,如今见了天子之病,竟似是肉身为愿力所侵,灵肉无法匹配所致,这才忍不住发问。
结果被天子一句反问,路宁便知道自己猜错了方向,沉吟了片刻,方才回道:“不错,混元宗虽然号称与国休戚,但若是陛下真的踏入修行之途,想要延寿长生,只怕头一个不能容忍的,便是他们了。”
“哼,与国休戚,与国休戚,可惜与的是国,却不是大梁,更不是朕……咳咳!”
大梁天子轻轻咳嗽了两声,换了一个舒服了一点的姿势,方才继续对路宁说道:“朕身子的事儿,仙师不必担忧了,朕自有道理。”
“此番急召仙师回京,却是另有一桩事儿,仙师可知如今大梁一十八州,倒有十州遭了水灾?”
路宁前些时日一直流连清河附近,救助了无数灾民,如今听天子提起,说大梁竟然有十州之地遭遇水灾,顿时为之色变。
“端州的折子朕看了,水势的确不小,只是今年大梁四处俱是阴雨连绵,浊河、阳河等俱是水患滔天,比较起来,清河一带其实还算是好的了。”
天子略略对路宁讲了些各处官府上报的水情,果然沐阳郡一带的水患已经算是大梁各处水患之中最为轻微平常的了,毕竟当时得了路宁之助,而且清河在大梁境内的三条大河之中,已然算是水势最平缓的了。
可比起浊河、阳河等大河肆虐州郡中生民百无一、白骨露于野的惨状,沐阳郡的灾民已经算是十分幸运了,最起码能够苟全性命。
“陛下,此事关乎无数黎民性命,亦是一朝气运所聚,还请陛下传旨百官,设法赈济救灾、安抚百姓,以稳定国脉才是。”
“仙师放心,这些事儿自然有人去做,你别看那孩子如今翻腾得紧,这种事儿他也是不敢怠慢的。”
天子脸上露出一丝讥讽的微笑,“除了朝廷赈济等事,朕已下旨,命令仙官四院筹备祭水大典,投龙简以告天地水三神,平息波涛雨势。”
“悟明这个老东西,为祭炼他的本命法宝好突破到金丹九转,抵死不肯出京替朕分忧,悟真朕也使唤不动他,你师兄又快面临第一次天劫,只肯对付供养和尚这些邪教。”
“仙官四院明明是受大梁朝廷供养,如今朕却一个人都指使不动,只好来找你了。”
天子的语气中带着几分自嘲,但那双细目中却闪烁着锐利的光芒,仿佛能看透人心,而且言语之中若有所指,仿佛说的并不只是祭水大典一事,而是包含了更多更深的东西。
路宁听着天子之言,便觉得背心微微渗出些汗来,这位大梁天子居于深宫之中,区区一介凡人,结果对混元宗、紫玄山的几位仙官之事却是洞若观火一般,其中蕴含之深意,当真令路宁思之心中生寒。
楚王、齐王两位,已然是人中龙凤,但是与他们的哥哥,这位深不可测的大梁天子比起来,相差实在不可以道里计。
路宁忽然意识到,自己不但一直都小看了这位病榻上的天子,也一直小看了这场围绕着大梁至高宝座的明争暗斗,这可不是小孩子的游戏,而是人心叵测、生死之争。
天子见路宁若有所思,面上一直神色不定,却不曾回话,不免问道:“怎么,连你也不肯为朕效力么?”
路宁轻咳一声,清了清喉咙,拱手道:“水灾虽是天谴,却还需人救之,与其耗费巨资举办大典,不如将那些银钱用于赈济灾民,修建堤防,这才是实实在在的救灾之道,这个所谓祭水大典,若依贫道看,不办也罢。”
天子闻言略怔了怔,忽然失笑,“你这句话说的,倒似是个穷酸秀才,哪里像本朝的仙官、高高在上的修行仙人?”
“陛下说笑了,贫道此言出自真心。”路宁神色坦然,“陛下为人道至尊,自然当依人道治国。”
天子终于自榻上坐起,将那本旧书拿在手中,略拍了两拍,方才道:“祭水大典之事,亦是国家制度,下能安抚百姓之心,上可遥应天地神道,也是人道治国的正理。”
“此事本朝惯例是由仙官负责,朕本意直接下旨,就叫你们仙官四院的属下去办。”
“不过那孩子却多番阻拦,他先前借着监国之权,已然封敕昆伽和尚为顺天护国禅师,品级与你相当,也可为国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