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那股潮湿发霉的味道混着街口飘来的烤肠油腻气,怎么都散不掉。陆小凡扒拉着缠在一起的话筒线,眼皮被舞台灯光打得直跳。脚下的木质地板被连日的雨水浸得微微发胀,踩上去发出细微的吱呀声。他清了清嗓子,努力把视线聚焦在台下那些被光线切割得模糊的人脸上。
“所以说啊,c市那地方——”他故意拖长了调子,脚底下无意识地蹭着地板上某块干涸发黑的口香糖渍。“外卖小哥送餐都得配个潜水证!”台下响起几声零散的笑,有人低头刷手机,屏幕蓝光幽幽映着下巴。角落里那对情侣压根没听,嘴都快粘一块儿了。
他舌头顶着上颚,把那句“真事儿可比段子邪乎”硬生生咽了回去。手指比划着:“你们是没见着,那废弃厂区铁丝网破得——哎,就跟咱俱乐部这wiFi信号似的,时有时无!”笑声稍微多了点,可都浮在表面,没沉下去。有个常来的老客举杯朝他晃了晃,他挤出个笑,嘴角有点僵。
有人扯着嗓子喊凡哥又编故事呐?他咧嘴笑,指尖却掐进话筒的海绵套里。话筒传来细微电流杂音,滋滋响。他加快语速把剩下的段子糊弄完,鞠躬时感觉后背那层薄汗凉津津地贴着衬衫。
下台时钱波递来瓶冰水,瓶身凝着水珠。“今儿这场,”钱波挠挠下巴上那点胡茬,眼睛还瞟着台上新来的演员。“有点东西,但不多。”陆小凡拧开盖子灌了一口,冰得牙根发酸。“啥意思?”水珠顺着手腕往下淌。
“以前你胡咧咧那是真放松,现在咋说呢…”钱波抓起布擦杯子。“以前是纯胡扯,现在掺了真东西,反而让人笑不自在。”台下爆出一阵哄笑,新上场的人正讲离婚梗。陆小凡没接话,塑料瓶在他手里咔咔响,捏得瘪下去一块。
出租屋窗户漏风,雨丝斜打在玻璃上划出歪歪扭扭的水痕。窗台积了水,把老木头框泡得发黑发软。王皓的语音消息噼里啪啦炸过来:赶紧上线!对面菜得一批,今晚通宵!电脑屏幕亮着游戏界面,角色呆头呆脑地在原地转圈,耳机里战斗音乐亢奋地循环。
陆小凡歪在椅子上,那把破椅子腿有点晃,一动就嘎吱叫。铅笔头无意识地在速写本上划拉。一道弧线,再一道。纸面上冒出来个歪嘴笑脸,底下添了个方方整整的座儿,看着像轮椅。铅笔芯啪地断了,在纸上留下个扎眼的黑点。
他猛地撂下笔,笔杆滚到键盘上敲出一串乱七八糟的字符。屏幕闪了闪,弹出一个页游广告。手机又震,王皓嚎道:“掉线了?卡了?凡哥你那边啥情况啊?”
“吵啥,”陆小凡抓起手机,手指蹭过屏幕上没擦干净的水渍……“肚子疼,撤了。”电话那头还在嚷嚷,他直接摁了静音。
屋里只剩冰箱嗡嗡响,压缩机一启动就震得地板发颤。墙角那个纸箱蒙了层灰,胶带边儿都卷了起来。纸箱侧面有个模糊的脚印,不知什么时候蹭上去的。里头是陆小川的旧画稿,最上头那张用红笔狠狠画了个巨大问号,墨迹洇开了。纸边泛黄卷曲,散发着一股旧纸张特有的霉味儿。
他指尖蹭过纸面粗糙的纹理,胃里突然一阵抽紧。想起李建国揉膝盖时发白的指节,还有c市仓库里那股甜腻腻的檀香味混着铁锈的气息。喉头发紧,他咽了口唾沫。窗外的雨声忽然变大,噼里啪啦砸在空调外机的铁皮壳子上。
他忽然怕了——怕真掀出点什么,怕箱子底下的东西咬人。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速写本边缘,把纸页弄得卷边毛糙。本子摊在腿上,铅笔刮过纸面的声音在寂静里放大,每一声都像刮在耳膜上。
纸面上胡乱圈画着一个个笑脸符号,嘴角弧度各不相同。箭头歪七扭八指向“轮椅”两个字,旁边潦草地写着“消毒水混墨粉味”。线条越缠越乱,他涂改得越来越狠,纸都快被橡皮擦破了。橡皮屑落满裤腿,他也懒得拍。
最后他扔开笔,后脑勺抵着墙。墙面有点潮,凉意透过头发渗进来。窗外有车灯掠过,天花板上光影乱晃,能看见空气里浮动的细微尘埃。
手机屏幕亮起又暗下,是王皓发的游戏战绩截图,满屏花里胡哨的技能特效。他没点开,指腹慢慢摩挲着纸面上那个笑歪了的嘴。
雨好像又下大了,嘀嗒声密集地敲打着铁皮壳子。水珠从窗缝渗进来,在窗台积了小小一滩。他勾过速写本,在新的一页慢慢画了个问号。笔尖重重压下去,几乎要戳穿纸背。问号的尾巴拖得老长,横穿了整张纸,最后在边缘留下个浓黑的墨点。
他盯着那个墨点,想起哥哥以前总爱在画稿角落涂鸦类似的小符号。那时他觉得特幼稚。现在却像某种甩不掉的预兆,悄无声息地潜回了他的生活。窗外传来模糊的警笛声,由远及近又渐渐消失,不知道是哪条街又出了事。
他起身从冰箱拿了瓶啤酒,罐身冰凉,水汽瞬间濡湿掌心。喝了一口,苦涩味在舌尖漫开。桌子角落堆着几天前的晚报,头条赫然印着c市某企业家被捕的新闻,照片像素很低,那人笑得官方又模糊。
速写本还摊在那儿。他盯着那些混乱的线条和符号,忽然意识到自己在害怕什么。不是怕危险,也不是怕死。是怕真的摸到那条线——那条隔开“正常”和“别的什么”的线。怕自己跨过去,就再也回不来。
就像他哥当年那样。
手机又亮,是钱波发来的消息:明天晚场给你调前面点?观众等你讲新段子呢。他盯着屏幕,手指悬空停了好久,最终只回了“再说”二字,将手机反扣在桌上。
雨声渐歇,只剩下空调滴水单调的轻响。嗒。嗒。像某种倒计时。他重新拿起铅笔,在新的一页上慢慢勾勒。不再是胡乱涂鸦,而是尝试把那些碎片——轮椅的构造、监控的角度、受害者最后出现的位置——用只有他自己能看懂的方式联系起来。
线条依旧杂乱,却隐隐有了方向。他画得专注,路灯昏黄的光从窗帘缝隙挤进来,照在那些交织的阴影与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