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国和沈心怡都出去了。
厚重的木门在身后闭合,锁舌归位的“咔哒”声,微弱却清晰,像一道闸门落下,将陆小凡与门外那个喧嚣的世界彻底隔绝。
办公室里陷入了绝对的死寂。
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中挤进来,切割出几道狭长的光带,空气中无数微尘在光柱里翻飞、漂浮,无声无息,宛如另一个宇宙的星屑。
那只牛皮纸档案盒,就静静地躺在办公桌的正中央。
它看起来平平无奇,边角已经磨损,泛着陈旧的黄,却散发着一种黑洞般的引力,要把陆小凡整个人都吸进去。
他的手指伸出去,在距离盒盖一厘米的地方停住了,指尖不受控制地轻颤。
这几年,他活得像个小丑,用尽全身力气去表演滑稽,去逃避,去遗忘。
而他所有噩梦的源头,此刻就安睡在这层薄薄且脆弱的纸板之下。
胸口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沉闷,指尖在档案盒粗糙的封皮上停顿了数秒,仿佛那下面压着的不是纸张,而是千钧巨石。
最终,他用一种近乎僵硬的动作,指尖发力。
“啪。”
金属锁扣弹开,声音在针落可闻的房间里被放大了无数倍,像是心脏在骤停前发出的最后一声痉挛。
一股尘封已久的气味扑面而来,是旧纸张纤维老化的味道,混合着档案库里干燥而压抑的霉味。
这股气味瞬间钻入鼻腔,像一把生锈的钥匙,强行撬开了记忆的锁。
他没有再迟疑,将里面的东西一件件拿出,在桌面上逐一铺开。
最上面的是官方的结案报告、现场勘查记录、审讯笔录。
白纸,黑字,宋体,冰冷得没有任何温度。
那些程序化、毫无感情的术语,像一串串精准的代码,构建出一个无懈可击的逻辑闭环,陈述着一个早已盖棺定论的“事实”。
陆小凡的目光飞速扫过那些文字,每一个字都像针尖,刺在他的眼球上。
接着是现场照片。
十几年前的胶片冲印技术,加上岁月的侵蚀,照片的色彩已经失真,蒙上了一层昏黄的色调,像是隔着一层琥珀在窥视凝固的死亡瞬间。
三名死者。
一个在自己的公寓里,一个在废弃的工厂,一个在郊外的河边。
三种截然不同的死法,却有一个无法辩驳的共同点。
现场所有能够提取到的物证——毛发、皮屑、烟头上的dNA、凶器上的指纹——都像一群训练有素的猎犬,忠实地、狂热地指向了同一个目标。
陆小川。
他的哥哥。
陆小凡的目光从那些扭曲的尸体上挪开,落在了厚厚一沓尸检报告上。
那些关于创口深度、骨骼断裂角度、内脏破裂程度的专业描述,比照片更具穿透力,它们像一把把无形的手术刀,一刀刀精准地切割着他的神经。
突然,他的视线凝固了。
报告最后一页的法医签名栏上,主法医的签名龙飞凤舞,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权威。
但在那个签名的旁边,还有一个名字,被人用黑色的水笔狠狠地划掉了。
那划痕力道极大,反复涂抹,墨水几乎要渗透纸背,形成一团代表着愤怒与否定的黑色疤痕。
而在那团漆黑的墨迹旁,有人用笔尖,极轻极快地,戳下了一个几乎难以辨认的问号。
那个问号,像一根硬生生钉入钢板的尖刺,在这份“铁证如山”的卷宗上,留下了一个固执而尖锐的缺口。
心脏,仿佛被那根尖刺狠狠扎了一下,漏跳了一拍。
原来,当年就有人怀疑过。
原来,这看似天衣无缝的定论背后,曾有过无声的抗争。
他将报告和照片轻轻推到一边,双手捧起了档案盒里最后,也是最重的一样东西。
一本A4大小、厚厚的速写本。
封皮是最低劣的黑色硬壳纸,没有任何标识,四角已经被摩挲得起了毛边,露出里面灰白色的纸浆。
它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却有着超乎想象的重量。
这,就是压垮他哥哥,也是压垮他整个家庭的最后一根稻草。
胸腔里的空气仿佛被抽干,他用一种近乎僵硬的姿势,掀开了那沉重的第一页。
审讯记录里写得很清楚。
在整个抓捕和长达七十二小时的审讯过程中,陆小川始终一言不发。
面对所有指控和那些足以将他钉死在耻辱柱上的铁证,他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他只是用一种近乎癫狂的执拗,一遍又一遍地向看守索要纸和笔。
然后,不停地画,疯狂地画。
画到手指痉挛变形,画到筋疲力尽,画到意识模糊。
翻开速写本,一个光怪陆离、支离破碎的世界瞬间撞入陆小凡的眼帘。
第一幅画,是扭曲的城市。
所有高楼都像融化的蜡烛一样向下垂流,窗户是无数双惊恐的眼睛,道路盘旋着升入没有太阳的灰色天空。
画面充满了超现实主义的荒诞与绝望,每一笔粗粝的线条都透着一股被压抑到极致的、濒临崩溃的歇斯底里。
他翻过一页。
是一片无垠的荒原,荒原上,无数没有五官、面目模糊的人,正举着一柄柄燃烧的雨伞,像是在举行一场盛大沉默的游行。
天空没有下雨,却仿佛有某种看不见却比暴雨更可怕的东西正在倾泻而下。
再翻一页,画面更加诡异。
无数巨大的时钟,从摩天大楼的顶端倾泻而下,像一条由指针和数字组成的瀑布,无声地淹没了整条街道。
时间在这幅画里失去了意义,变成了一种毁灭性的流体。
这画里的每一个细节,都在尖叫,在呐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一页又一页。
陆小凡的指尖变得冰凉,仿佛触摸到的不是纸张,而是他哥哥当年那颗冰冷、破碎的心。
很快,那个熟悉的符号开始反复出现。
一张带着诡异微笑的脸。
起初,它只是个微不足道的细节,藏在扭曲建筑的一扇窗户后面,或是印在一个模糊行人的衣服上,一闪而过。
渐渐地,它的存在感越来越强。
它从乌云的缝隙里向下窥视,它的轮廓浮现在流淌的时钟瀑布上。
到了速写本的后半部分,这张笑脸,干脆就成了整幅画的唯一主体。
它占据了整个页面,夸张上扬的嘴角几乎咧到耳根,空洞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纯粹,戏谑的恶意。
它在嘲笑着这个世界,嘲笑着所有挣扎的灵魂,也嘲笑着正在翻阅它的陆小凡。
这些画,就是当年给陆小川定罪的最重要的“旁证”。
被请来的心理专家解读为“凶手在行凶后扭曲的精神世界映射”,是“对罪行心安理得的炫耀与回味”。
就连陆小凡自己,在那些被噩梦纠缠、无法入眠的深夜,也曾无数次地扪心自问。
哥哥,你是不是真的疯了?
他翻页的速度越来越快,指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这近乎一种自虐式的浏览,他想尽快结束这场酷刑。
直到翻到速写本的最后几页,他手指的动作猛地停住了。
悬停在半空,微微颤抖。
这几页纸上,没有画。
取而代之的,是布满了整张纸页的、深深浅浅的刻痕。
像是有人用画笔坚硬的另一头,用尽了生命中最后残存的全部力气,在这脆弱的纸张上,留下的绝笔。
笔画凌乱,内容不成章句,更像是一个濒死之人在高烧中的梦呓,是灵魂在彻底焚毁前溅出的最后几点火星。
【他们在校正这个世界...】
【用最完美的罪,行最绝对的义...】
【城市的光越亮,地下的影子就越黑。】
【他给了我一张笑脸,说这是进入新世界的钥匙...也是锁住旧世界的枷锁...】
陆小凡的呼吸,在读到这些句子时,几乎完全停滞。
肺部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无法吸入一丝空气。
这些破碎疯癫的句子,像一道道惨白的闪电,瞬间劈开了他脑海中盘踞了十几年的迷雾。
林峰案背后的那个神秘暗网,那个以“校正”为名的幽灵组织,在此刻,与哥哥临死前的“遗言”,跨越漫长的时空,死死地缝合在了一起。
不是疯狂。
是警告。
他的目光贪婪地继续下移,看到了一幅用刻痕勾勒出的异常清晰的建筑结构图。
那是一座造型奇特的圆形建筑,层层叠叠,内部结构复杂如蚁穴,像个为了某种特殊目的而建造的精密迷宫。
而在结构图的旁边,同样用决绝的力道,刻着五个字。
【时间的尽头】
陆小凡的瞳孔剧烈收缩成一个针尖。
这不是呓语!这不是疯子的涂鸦!
这是地址!是地图!是线索!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像要挣脱肋骨的囚笼。
他用一种近乎粗暴的力量,掀开了速写本的最后一页。
最后一页,没有字,只有一幅画。
画上的线条很简单,甚至有些稚嫩,笔触颤抖,却像一把在烈火中烧得通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他的视网膜上,烫进了他的灵魂深处。
画上,是一个堆满杂物的小小储物间。
一个比储物间更小的男孩,正死死地蜷缩在床底下最黑暗的角落里。
他用尽全力地捂着自己的耳朵,瘦小的身体缩成一团,抖动得不成样子。
而在床边,静静地站着一个高大的、完全看不清面孔的黑影。
那黑影什么都没做,没有动作,没有言语,只是站在那里。
但从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纯粹与不含任何杂质的恶意,却仿佛能渗透纸背,凝固时空,将整个世界都拖入无边的冰冷与恐惧。
那个躲在床下的男孩……
那个蜷缩在黑暗里,以为自己快要死掉的男孩……
就是童年时的自己。
轰。
脑中那座用来禁锢童年记忆的、他耗费了十几年心血才筑起的坚固堤坝,在这一刻,无声地、彻底地崩塌了。
冰冷的洪水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感官。
父母歇斯底里的争吵尖叫,瓷器摔碎在地面上的脆响,女人绝望而压抑的哭泣……
以及那个男人……那个浑身酒气的男人,在每一个这样的夜晚,都会像梦魇一样,推开他的房门,巨大而沉默的黑影,总是静静地立在他的床边。
真相,在此刻狰狞地露出了全貌。
哥哥不是在描绘罪行。
哥哥不是在炫耀疯狂。
他是在用他被禁锢后唯一的方式,用那些外人看来是疯癫的画作,穿透重重的监视,绕过所有的窃听,越过冰冷的铁窗和十几年的漫长时光,向他,向这个世界上他唯一信任的弟弟,传递着最后的求救信号,和指向终点的复仇地图。
陆小凡缓缓地,合上了速写本。
“啪”的一声轻响,像是一个故事的终结,也是另一个故事的序章。
脸上没有了悲伤,没有了愤怒,甚至没有了那副他赖以为生、标志性的戏谑与玩世不恭。
那些层层叠叠的面具,在此刻尽数剥落,只剩下一张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脸。
那张脸上,只有一种冰冷和近乎死寂的决意。
从今天起,他有了一个新的身份。
他要成为哥哥的翻译家。
用这本无人能懂的速写本,为那个被世界误解、被黑暗吞噬的孤独灵魂,“翻译”出全部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