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癞子被当众驱逐、所有雇工被扣罚半月“忠诚红利”的雷霆手段,如同一声炸雷,在白石村上空回荡了数日,余威不减。最初的震惊、不满与惶恐过后,一种更深沉、更稳固的东西,开始在“林家作坊”内部悄然滋生。
作坊大院内的气氛明显不同了。
以往休息时,雇工们还会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抱怨活计太累,或者偷偷议论几句东家和新规矩。但现在,这样的场景几乎绝迹。每个人似乎都更加专注于自己手中的活计,彼此之间的交流变得简短而必要,眼神里多了几分谨慎与审视。
一种无形的、却又无比坚实的壁垒,已然铸成。
物理隔绝,已成铁律。
精工院的院门终日紧闭,只有持有绿色木牌的钱寡妇和刘氏,在护卫冰冷的注视下,才能低头匆匆进出。那扇门后飘出的奇异香气,依旧引人遐想,却再无一人敢试图靠近窥探。
核心生产区与初加工区之间的通道,守卫愈发森严。曾经还有像孙大河那样试图凭借“老资格”通融的人,如今全都彻底熄了心思。石柱和其他护卫如同没有感情的磐石,只认木牌不认人,任何试图逾越界限的行为,都会招致毫不留情的呵斥与驱离。
而后山那片区域,更是成了所有人心照不宣的绝对禁地。偶尔看到东家或周先生的身影消失在竹林深处,雇工们都会下意识地移开目光,加快脚步,仿佛多看一眼都会引来灾祸。陈砺布下的明哨暗哨,如同隐藏在阴影中的蛛网,沉默而致命。
这一日,初加工区负责晾晒普通艾草的赵三叔,看着不远处那扇隔绝了两个世界的小门,忍不住对旁边的林大山低声道:“大山,你发现没?现在这作坊,跟个铁桶似的。”
林大山正费力地将一捆湿艾草摊开,头也不抬地回道:“可不是嘛!经过张癞子那事,谁还敢乱窜?别说窜了,我现在看到护卫心里都发毛。”
“东家这手段……”赵三叔咂咂嘴,压低声音,“是真狠啊。张癞子一个人犯错,咱们全都跟着倒霉。这个月的‘忠诚红利’没了,回家婆娘都没好脸色。”
林大山停下动作,直起腰,认真地看着赵三叔:“三叔,话不能这么说。你想想,要是秘方真被李地主偷了去,咱们现在还能在这儿安安稳稳地晒艾草、挣工分吗?怕是早就喝西北风了!东家这是杀一儆百,让咱们都长长记性!扣点钱,总比丢了饭碗强!”
赵三叔愣了愣,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也是……这么一想,东家倒是为了咱们好。就是这规矩,也太严了点……”
“严点好!”林大山语气笃定,“没规矩不成方圆。你看现在,虽然憋屈点,但心里踏实啊!至少不用提心吊胆,担心身边人会不会是第二个张癞子。”
这番对话,代表了大多数雇工的心态。最初的怨气在现实的利益考量(保住饭碗)和沈清徽构建的集体责任压力下,逐渐转化为一种无奈的接受,进而升华为对这套严苛规矩的敬畏与依赖。
信息分割,迷雾更深。
代号制度经过张癞子事件的“检验”,其有效性得到了毋庸置疑的证实。如今在核心生产区,听到“取甲一三份,乙三一份”之类的指令,雇工们已不再有任何好奇与困惑,只剩下机械的执行。
周瑾偶尔会巡视流水线,他会随机抽查指令执行情况,或者询问某个雇工正在处理的物料代号。被问到的雇工会立刻停下手中的活,紧张而流利地回答:“回周先生,正在处理‘戊九’。”至于“戊九”是什么,用来做什么,无人关心,也无人敢问。
这种“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状态,使得每个环节都变成了一个孤立的黑箱。即便再有一个“张癞子”出现,他能泄露的,也仅仅是自己这个黑箱的输入指令和输出结果,对于整个系统的运作原理,依旧一无所知。
王婆子乐呵呵地将这些变化汇报给沈清徽:“丫头,你是没看见,现在底下那帮人,一个个都跟锯了嘴的葫芦似的!让干啥干啥,多余的一个字都没有!我安排的人回报,连私下议论代号的都没有了!都学乖了!”
沈清徽坐在书案后,正在审阅谢长渊从县城寄来的、关于“凝玉膏”在州府销售前景的信函,闻言只是淡淡“嗯”了一声,仿佛这一切早在她预料之中。
利益捆绑,深入人心。
王婆子抓住时机,在雇工们因为被扣罚红利而肉痛不已的时候,再次强调了“忠诚”的价值。
她在一次例行训话中,叉着腰,声音洪亮:“都知道肉疼了吧?这就是不忠的代价!但是,东家也说了,只要大家安分守己,尽心尽力,这‘忠诚红利’以后还会有的!而且,只会更多!”
她指着不远处已经打好地基、正在热火朝天扩建的仓库,以及周瑾正在规划的新流水线区域:“看看!咱们作坊还在不断扩大!未来需要的人手会更多,能挣的工分也会更多!东家吃肉,就绝不会只让大家喝汤!但前提是——”
她目光锐利地扫视众人:“咱们得是一条心!得把这作坊当成自己的家来护着!谁敢来偷,谁来抢,咱们就一起把他打出去!”
这番半是安抚半是警告的话,配合着作坊肉眼可见的发展势头,极大地安抚了雇工们因被罚而产生的怨气。他们开始真切地意识到,自己的利益已经和“林家作坊”这艘大船牢牢绑在了一起。船沉了,所有人都得落水。而要想船行得稳,就得遵守船上的规矩,还得盯着身边的人也别犯错。
严厉惩戒,余威犹在。
张癞子一家在白石村的处境,成了活生生的反面教材。他被驱逐后,债主立刻上门,将他那嗜赌的老爹狠狠揍了一顿,家里的破屋险些被拆掉。最后还是村里几个老人看不过去,出面说和,才勉强保住了栖身之所,但日子已是艰难无比。张癞子本人更是如同过街老鼠,在村里抬不起头,只能去镇上做些最苦最累的短工,收入微薄,朝不保夕。
每当有雇工心生懈怠或泛起一丝不该有的念头时,张癞子一家凄惨的下场,以及那被扣罚的、沉甸甸的“忠诚红利”,就会如同警钟般在脑海中敲响,瞬间打消所有妄念。
这四重手段——物理隔离划定了不可逾越的边界,信息分割确保了核心的绝对隐秘,利益捆绑凝聚了内部的向心力,而严厉惩戒则时刻悬着一柄达摩克利斯之剑——共同构筑起了一道环绕着“林家作坊”核心技术的、坚实无比的护城河。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核心团队再次聚在沈清徽的书房。
周瑾难掩兴奋地汇报:“姑娘,根据这段时间的记录,信息隔离体系运行完美!各环节衔接顺畅,效率未受影响,保密性无可挑剔!即便再有人被收买,也绝无可能泄露核心技术!”
王婆子也点头附和:“底下的人现在都跟换了个人似的,规矩得很!互相之间都盯着呢,生怕谁犯错连累自己。这护城河,算是彻底挖成了!”
陈砺言简意赅:“防卫无漏洞,安全无忧。”
沈清徽听着他们的汇报,目光落在窗外。夕阳的余晖为井然有序的作坊镀上了一层金色,那一道道无形的壁垒,在暮色中仿佛化为了实质。
她轻轻叩击着桌面,发出清脆的声响,打破了书房内的兴奋。
“护城河已成,可保一时无忧。”她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静,“然,河外之敌,不会因河深而退却。”
她转过身,看向三人,目光深邃:“李满仓接连受挫,绝不会善罢甘休。常规手段无效,他必会寻求更阴损、或更强大的外力。”
“我们的壁垒,挡得住窥探,防得了收买。但,能否挡得住官府的刁难?能否防得住……真正的暴力?”
她的话,如同一盆冷水,让周瑾和王婆子脸上的兴奋稍稍褪去,露出了凝重的神色。
是啊,李地主在白石村盘踞多年,与县衙必有勾连。若他动用官面上的力量,或者狗急跳墙,雇佣亡命之徒……
陈砺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鹰,手按上了腰间的刀柄:“姑娘放心!无论来的是谁,属下定叫他有来无回!”
沈清徽微微颔首:“有你在,我自然放心。但,我们不能只被动防守。”
她的指尖在桌面上划过,仿佛在勾勒新的蓝图。
“护城河之内,是我们的根基,需稳如磐石。”
“而护城河之外……我们也该开始,拓展我们的疆土了。”
王婆子和周瑾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振奋与期待。他们知道,东家心中,已然有了下一步的谋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