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因为小九那档子“早恋”风波闹得鸡飞狗跳，我这心里本来就够乱的了。看着他每天对着那面破镜子搔首弄姿，听着他五音不全地嚎叫周杰伦林俊杰，我这当姐的，是又气又急，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羡慕？或者说，是失落？
气的是他不争气，小小年纪不学好，急的是怕他走歪路。可看着他那么理直气壮、甚至有点傻乎乎的“勇敢”，我心里某个角落，又隐隐有点……酸。他至少还敢说，敢做，敢承认自己喜欢谁，敢去模仿他心目中的“偶像”，哪怕在别人看来滑稽可笑。他好像一点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就活在自己那个“酷帅”的世界里。
可我呢？
我好像……正好跟他相反。
小九是拼命想长大，想变得“不一样”，想吸引别人的目光。而我，却好像……在拼命地往后缩，想把自己藏起来，藏得越严实越好。
变化是悄悄发生的，像寨子后山石头上长的青苔，湿漉漉，滑腻腻，不知不觉就覆盖了一大片。等我猛然惊觉的时候，心里那块石头，已经被这层厚厚的、阴郁的苔藓给糊满了。
最明显的，是身高。不，应该说，是“不长个儿”。
开学体检那次，一米五六的数字，像根刺，狠狠扎在我心里。这都过去好几个月了，我感觉自己……好像一点没长！真的，一点都没长！每天早晚，我都要偷偷跑到堂屋那面破镜子前，踮起脚尖，使劲挺直腰板，伸长脖子，对着墙上去年划的那道身高线比划。可怎么看，那道线都还在我头顶上方，纹丝不动。而身边的同学，像雨后的春笋，噌噌地往上窜。小燕燕好像又高了一点，张小花更是鹤立鸡群，连以前比我矮半头的冉小星，现在好像也跟我差不多齐平了。
只有我，像被施了定身法，原地踏步。站在队伍里，我越来越靠前，前面女生的后脑勺，看得清清楚楚。课间操排队，我总觉得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我背上，好像在说：“看，唐平萍，又矮又胖！” 虽然可能根本没人注意我，但我就是忍不住这么想。
胖，是另一个心病。其实我也说不上多胖，九十八斤，按寨子里老人的说法，“结实”、“有福气”。可架不住我矮啊！这一矮，就显得……特别墩实。尤其是腰那里，以前穿裙子还有点腰身，现在感觉紧绷绷的，勒得慌。脸上也是，以前尖尖的下巴，现在圆润了不少，腮帮子都鼓起来了。照镜子的时候，我都不敢看全身，只敢看脸，可越看越觉得……难看！眼睛太大，显得愣；鼻子不够挺；嘴巴……也没什么特色。整张脸，组合在一起，就是俩字：普通。不，是“土气”！又矮又胖又土气！这就是我对自己现在的评价。
以前我还不怎么在乎这些，山里娃，能吃饱穿暖就不错了，谁整天琢磨长相？可自从上了初二，班里那股“谈情说爱”的风气一刮，再加上肖艳张小花她们整天议论谁好看谁难看，谁受男生欢迎，我这心里，就像被扔进了一颗小石子，荡起了一圈圈自卑的涟漪。
我开始害怕照镜子了。那面小九当宝贝的破镜子，成了我的“刑具”。以前早上梳头，随便拢两下就完事。现在，我梳头的时间越来越短，甚至有时候干脆不照镜子，胡乱扎个马尾就算了事。因为每次看到镜子里那个矮墩墩、圆滚滚的身影，那个毫无特色的脸蛋，我心里就堵得慌，像压了块大石头。
我更不爱说话了。以前虽然也不算活泼，但跟小燕燕、冉小星在一起，还是有说有笑的。可现在，我越来越沉默。课间他们聊天，我就低着头假装看书，或者望着窗外发呆。小燕燕叽叽喳喳说偶像剧剧情的时候，我也只是勉强笑笑，心里却在想：人家电视里的姑娘，个个又高又瘦又漂亮，我呢？
走路也开始含胸驼背，好像这样就能把自己缩起来，不那么显眼。跟人说话，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生怕从别人眼神里看到一丝嘲笑或者怜悯。特别是……特别是看到班里那些“有情况”的男生女生，看着他们偷偷传纸条、互相偷看的样子，我心里就更不是滋味。谁会喜欢我这样的呢？又矮又胖，家里还穷，还是个“留守娃”。张小花虽然讨厌，但人家个子高，会打扮；肖艳虽然刻薄，但瘦，眼睛会勾人；连小燕燕，虽然小巧，但人家是玲珑可爱。我呢？我有什么？
这种自卑感，像藤蔓一样，悄悄缠绕着我的心，越勒越紧。我开始回避一切可能让我“出丑”的场合。体育课是我最怕的，尤其是跑步，感觉全身的肉都在抖，肯定丑死了。音乐课也不敢大声唱了，怕别人注意到我。甚至发作业本，我都希望老师别念我的名字，最好谁都别注意到我。
我把所有的心思，都埋在了书本里。只有看书、做题的时候，我才能暂时忘记这些烦恼。可有时候，看着物理书上那些复杂的公式，数学题里弯弯绕绕的应用题，我又会觉得特别无力。学习也不好，长得也不好，我唐平萍，是不是真的……一无是处？
五姑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变化。有次晚饭，她看着我碗里没动几口的饭，担心地问：“平萍，咋吃这么少？不舒服？还是菜不合胃口？”
我摇摇头，扒拉了两口饭，含糊地说：“没……不饿。”
小九还在那儿眉飞色舞地讲他今天在学校怎么“酷炫”地帮小花擦了黑板，引得小花对他笑了。要在平时，我肯定得怼他两句，可那天，我一点心情都没有，只是默默吃着饭，味同嚼蜡。
晚上，我躺在炕上，看着窗外模糊的月亮，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下来了。没有声音，就是静静地流。心里像堵了一团湿棉花，闷得喘不过气。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我不长个儿？为什么我要长胖？为什么我要这么……普通，甚至难看？我也想像别的姑娘一样，高高瘦瘦的，穿裙子好看，有人喜欢，有人偷偷看……可这些，好像都跟我没关系。
小九在那边炕上翻了个身，嘟囔着梦话，好像是在唱“哼哼哈兮”。听着他无忧无虑（或者说没心没肺）的鼾声，我心里更难受了。连小九这个傻小子，都有了他的“小花”，有了他的“巨星梦”。而我呢？我的梦在哪儿？好像除了眼前这一大堆让人头疼的功课，和家里这些剪不断理还乱的烦心事，什么都没有。
成长，怎么这么烦人啊？不仅要面对外面的风风雨雨，同学间的勾心斗角，家里的鸡飞狗跳，还要面对自己心里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于长相、关于未来的焦虑和自卑。
这面照见小九“风华正茂”的镜子，同样也照出了我的“心事重重”。他能在镜子里看到他的“酷”和“帅”，而我，只能在里面看到一个越来越陌生、越来越让自己失望的影子。
这初二的日子，真是内外交困。外面的麻烦一桩接一桩，心里的疙瘩也一个接一个。我好像被困在了一个无形的笼子里，外面是热闹的、躁动的青春，而我，只能缩在角落里，看着别人鲜衣怒马，自己却一身黯淡。
唉……我叹了口气，用被子蒙住头。明天，还得继续。功课还得学，活儿还得干，弟弟妹妹还得管。这些乱七八糟的心事，就先放一放吧。至少，在别人面前，我得装得坚强点。这个家，还需要我撑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