嗡鸣的链锯斧,卷起了灼热的风。
那风里带着金属摩擦产生的焦臭,混杂着巨人身上经年不散的血腥,扑面而来,足以让最坚定的战士肝胆俱裂。
泰拉妮娅的小脸已经全无血色,她金色的眼瞳倒映着那旋转的、足以撕裂一切的死亡锯齿,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
但牵着她的那只手,温暖而稳定。
纪璇没有后退。
她甚至迎着那股狂风,向前又踏出了一步。
黑色的长袍在气流中猎猎作响,她的发丝被吹得向后飘扬,露出了那张在昏黄灯光下依旧圣洁得不似凡人的脸庞。
“我不是来和你战斗的,安格朗。”
纪璇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根最纤细的钢针,精准地穿透了链锯斧那震耳欲聋的轰鸣,刺入了他的耳中。
她的脚步没有停下,每一步都踩在沾满血污的沙地上,却不染一丝尘埃。
她牵着那个金发的女孩,走向那头即将暴走的野兽,走向那柄已经对准了她们的屠刀。
那姿态,不像是在走向战场,反倒像是在走向一个迷途的、正在哭泣的孩子。
“我是来……”
纪璇抬起眼,那双纯黑的眼瞳倒映着安格朗因痛苦而扭曲的脸。
“……带你回家的。”
“家?”
这个词,像是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安格朗灵魂最深处那道永不愈合的伤疤上。
家。
他的家,是努凯里亚雪山之巅的营火。是和兄弟姐妹们分享劣酒与烤肉的欢笑。是在角斗场中为了彼此的自由,流尽最后一滴血的誓言。
他的家,早已被那个自称是他父亲的黄金暴君,连同他所有家人的尸体,一同埋葬在了那片冰冷的雪山之下。
这个词,是他一生痛苦的源头,是他永恒愤怒的燃料,是他永远无法宣泄的、最深的悔恨。
“吼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股前所未有的、足以将整个星球都烧成灰烬的暴怒,从安格朗的胸腔中炸开!
他那因为痛苦而布满血丝的眼睛,瞬间变得一片猩红。
理智,彻底断线。
他不再是基因原体,不再是吞世者的主君,他变回了那头只知毁灭与宣泄的、被囚禁的野兽。
他双手紧握着链锯斧的握柄,贲张的肌肉将他本就魁梧的身躯撑得更加庞大,脚下的沙地因为承受不住这股力量而寸寸龟裂。
他高高举起了那柄双联链锯斧。
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那个胆敢用“家”这个词来亵渎他痛苦的女人,狠狠地、毫不留情地,当头劈下!
那不是一次攻击。
那是一场风暴。
一场由纯粹的愤怒、痛苦与憎恨构筑的、要将眼前所有幻象都撕成碎片的毁灭风暴。
斧刃未至,撕裂空气的尖啸已经让泰拉妮娅几乎要晕厥过去。
然而,纪璇没有动。
她没有躲闪,没有格挡,甚至没有升起一丝一毫的灵能护盾。
她只是松开了泰拉妮娅的手,在那双写满了惊骇与不解的金色眼瞳注视下,抬起了自己的右手。
她的手,白皙、纤细、完美无瑕,仿佛是神明用最纯净的月光雕琢而成的艺术品。
这只手,与那柄卷动着血与火的狰狞巨斧相比,脆弱得就像一片羽毛。
一抹翠绿色的光芒,开始在纪璇的掌心汇聚。
那光芒不耀眼,不炽热,它柔和得就像初春时节,从冻土中钻出的第一株嫩芽。它充满了生命、宁静与希望的气息,与这个充满了死亡与绝望的角斗场,格格不入。
她就这么抬着手,迎向了那致命的链锯。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了。
旋转的锯齿在纪璇的瞳孔中越放越大。
死亡的气息,已经触手可及。
就在那布满了血污与刻痕的斧刃,即将触碰到纪璇那白皙掌心的前一刹那。
安格朗的动作,竟硬生生、违反了所有物理定律般地,停住了。
停在了距离她掌心,不足一指的位置。
他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
那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源于生命本能的、无法抗拒的战栗。
他那被“屠夫之钉”反复烧灼、只剩下狂怒与痛苦的神经末梢,在疯狂地向他传递着一个他无法理解的信号。
那个女人掌心的绿光……
那是什么?
那里面没有杀意,没有敌意,没有欺骗,没有阴谋。
那是一种……他已经遗忘了数百年,甚至从未真正体验过的东西。
纯粹的、不含任何杂质的……生命。
是雪山融化后,流淌过指尖的清泉。
是雨后森林里,泥土与青草混合的芬芳。
是新生的婴儿,那平稳而安详的呼吸。
是……平静。
这股气息,对于他那片早已被无尽痛苦烧成焦土的灵魂而言,是比最剧烈的毒药,还要致命的诱惑。
他的战斗本能,他的愤怒,他的一切,都在这股气息面前,被彻底瓦解了。
他的肌肉,第一次违背了“屠夫之钉”下达的、杀戮的指令。
他无法再让那柄斧头,前进分毫。
纪璇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她的手,穿过了那静止的、危险的斧刃,轻柔地,按在了安格朗那布满狰狞金属线路与狰狞伤疤的额头上。
冰凉的金属与滚烫的皮肤,同时接触到了她那柔软的掌心。
“我知道你的痛。”
她的声音,如同最温柔的摇篮曲,在他的灵魂深处响起。
“我知道你失去了什么。”
“现在,感受一下……”
纪璇的眼瞳中,流淌着无尽的悲悯。
“……你本该拥有的,平静。”
磅礴的【生机】之力,如同一道清冽的、甘甜的泉水,从她的掌心涌出,瞬间灌入了安格朗那早已不堪重负的大脑。
那是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感觉。
数百年来,安格朗的脑海中,永远回荡着“屠夫之钉”那永不停歇的、如同数万只金属蝗虫在啃食他神经的剧痛与轰鸣。
那是他世界的背景音,是他存在的全部证明。
可就在这一刻。
那道绿色的暖流,如同一片温柔的、无边无际的海洋,瞬间淹没了他脑海中那片狂暴的火焰山。
那数万只金属蝗虫的尖啸,消失了。
那足以将灵魂都烧穿的剧痛,被抚平了。
永恒的轰鸣,第一次……
安静了下来。
世界,从未如此寂静。
安格朗巨大的身躯,猛地一颤。
紧接着,是第二次,第三次……
他像一个被雷电击中的巨人,浑身上下的每一块肌肉,都在不受控制地剧烈痉挛。
那不是痛苦。
是他的身体,在面对这突如其来的、阔别了数百年的“平静”时,所产生的、最剧烈的排异反应。
他手中的双联链锯斧,再也抓不住了。
“哐当——”
那柄象征着无尽杀戮与愤怒的巨斧,从他无力的指间滑落,重重地砸在了沙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安格朗缓缓地,难以置信地,低下了头。
他看着自己那双沾满了无数敌人与同胞鲜血的、颤抖不已的手。
然后,他又缓缓地,抬起头,看向眼前这个依旧将手掌贴在他额头上的黑发女人。
那双猩红的眼睛里,第一次褪去了那种毁天灭地的暴虐,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茫然的、如同初生婴儿般的脆弱。
这突如其来的、短暂的平静,像一场足以冲垮一切的洪水。
它没有带来安宁。
反而冲垮了安格朗用无尽愤怒与痛苦构筑起来的、保护着自己那颗破碎之心的、最后的堤坝。
堤坝之后,是早已被他自己遗忘的、那片名为“悲伤”的、腐烂的海洋。
一滴滚烫的液体,从他猩红的眼角滑落。
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那液体混杂着血与尘埃,在他的脸上,冲刷出两道肮脏的泪痕。
他张开了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想要质问,想要咆哮,想要嘶吼。
但从他喉咙深处发出的,却不再是愤怒的咆哮。
而是一声……
压抑了数百年,不含一丝愤怒,只剩下无尽悲伤与悔恨的、真正的……
悲鸣。
“呜……啊……”
那声音,像一头在雪山上失去了所有同伴的、孤独的野兽,在对着空旷的天地,发出它此生第一声、也是最后一声的,哀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