毁灭性的白光,终于从每个人的视网膜上褪去。
那足以将钢铁熔化、岩石气化的恐怖能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凭空抹除。
死寂。
绝对的死寂之后,是劫后余生的、粗重的喘息声。
幸存的星界军士兵们,如同溺水者般大口呼吸着污浊的空气,他们茫然地看着自己,又看看身边毫发无伤的战友,脸上的表情从呆滞,迅速转变为难以置信的狂喜。
“我……我还活着?”
“神迹!这绝对是神迹!”
“是女神!是女神保护了我们!”
震天的欢呼声与狂热的祷告,如同火山喷发般在残破的地下空腔中炸响。他们扔掉武器,跪倒在地,向着那片毁灭景象的中心,献上了自己最卑微也最真诚的信仰。
福格瑞米娅收起了长剑,银色的身影如同一道月光,悄无声息地回到纪璇身后,紫色的瞳孔中,是对主人力量的绝对崇敬。
泰拉妮娅紧紧攥着纪璇的衣角,那双纯金色的眼瞳倒映着一切,小脸上满是后怕与依赖。
纪璇没有理会周围山呼海啸般的崇拜。
她那双能吞噬一切光线的纯黑眼瞳,此刻只专注于一件事物。
她的怀中,抱着一具焦黑的、几乎不成人形的躯体。
那是一件破碎的、名为“忠诚”的圣物。
她抱着瓦莱里乌斯,动作轻柔得仿佛生怕一用力,这件圣物就会彻底化为飞灰。她缓步走到一片相对平整的地面,小心翼翼地,将他平放在地。
福格瑞米娅想要上前帮忙,却被纪璇一个平静的眼神制止了。
这是她的战利品。
也是她的……作品。
纪璇跪坐在瓦莱里乌斯的身边,那身纤尘不染的黑色长袍铺散在地,如同在污秽的废墟中,盛开了一朵圣洁的黑莲。
她伸出了手。
那只白皙、优美得如同神明最完美造物的手,轻轻地,按在了他那片被炸得血肉模糊、甚至能看到其下缓慢搏动脏器的胸口上。
翠绿色的光芒,从她的掌心亮起,如同温顺的潮水,无声地涌入那具破败的躯壳。
【生机】权柄,全力发动。
光芒所及之处,奇迹以一种近乎暴力的姿态,开始上演。
焦黑的血肉组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蠕动、增殖、再生。碳化的死皮层层剥落,露出下面粉红色的、新生的肌肤。
断裂粉碎的骨骼,在翠绿光芒的牵引下,发出细微而密集的“咔哒”声,它们自动寻找到彼此的断口,完美地重新接续。
被炸穿的肺叶,如同被快进的纪录片,从一个破烂的血袋迅速修复成完整的形态,并开始了第一次有力的呼吸。
这不仅仅是治疗。
这是逆转死亡,是重塑生命。
就在这纯粹的生命能量奔涌之际,纪璇的【智识】权柄,与【生机】之力悄然相连。
她的感官,穿透了物质的壁垒。
她“看”到了瓦莱里乌斯的灵魂。
那是一片无垠的、灰白色的荒原。
荒原之上,没有天空,没有日月,只有一本本堆积如山的、冰冷的帝国法典。这些法典构成了山峦,构成了大地,构成了这个世界的一切。书页在无声的风中翻动,上面的每一个铅字都散发着绝对的、不容置疑的秩序与冰冷。
而在荒原的正中央,矗立着一座巨大无比的钢铁雕像。
那雕像的模样,正是瓦莱里乌斯自己。他身穿政委制服,头戴大檐帽,身姿挺拔,一手按着爆弹手枪,一手捧着法典,目光坚定地凝视着远方。
可这座雕像,早已锈迹斑斑,布满了蛛网般的、深可见骨的裂痕。
每一道裂痕,都代表着一次他用纪律处决“懦夫”后的动摇。
每一次他用铁腕维护秩序,却换来更多死亡时的无力。
每一次他抬头仰望黄金王座的方向,却只感受到无尽的遥远与冰冷的回响。
四十年的风霜,四十年的坚守,让他变成了一座看起来坚不可摧,实则一触即溃的孤独自画像。
雕像在无声地哭泣。
从它那双钢铁铸就的眼眶中,流淌下的,不是泪水。
是滚烫的、粘稠的、带着铁锈味道的……铁水。
铁水滴落在由法典构成的地面上,发出“滋滋”的声响,却无法将那冰冷的书页融化分毫。
纪璇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她感受到了他四十年来,每一个孤独的清晨。
感受到了他每一次处决同胞后,独自一人在营帐中,用酒精麻痹自己的、无人知晓的悔恨。
感受到了他对那个冰冷的、高高在上的、从不曾给予他任何回应的帝国,那份深沉到近乎绝望的、愚拙的爱。
「原来……是这样吗?」
「这就是……帝国的忠嗣。」
纪璇的心湖,泛起了一丝微澜。那是一种混杂了怜悯、欣赏与一丝丝愤怒的复杂情绪。
她掌心的绿光,变得更加柔和,也更加磅礴。
痛。
无边无际的痛。
这是瓦莱里乌斯意识中唯一的感受。
被撕裂,被烧灼,被碾碎……他以为自己会永远沉沦在这片痛苦的海洋里。
可突然之间,所有的痛楚,都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从未体验过的、温暖到想让他哭泣的舒适感。
就像一个在冰天雪地里跋涉了四十年的旅人,终于一头栽进了温泉里。每一块肌肉,每一根神经,都在这股暖流中舒展开来,发出了满足的呻吟。
他的意识,在这股暖流的托举下,挣扎着从黑暗的深海中缓缓上浮。
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终于,让那重如山峦的眼皮,掀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模糊的视野中,最先映入的,是一张脸。
一张近在咫尺的、神只般完美的脸。
她的皮肤比他见过的最上等的陶瓷还要细腻,五官的每一个线条都仿佛是宇宙法则最精确的体现。
几缕如黑夜绸缎般的长发,从她的脸颊垂下,轻轻地、带着一丝微痒,拂过了他的脸颊。
他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无法用语言形容的芬芳。那味道,让他想起了政委学院图书馆里,那些最古老的、记载着帝国初创时辉煌历史的羊皮卷。
那是希望的味道。
「我……死了吗?」
他想。
「这是……前来接引我的死亡天使?还是……帝皇派来的瓦尔基里?」
他看到那双纯黑的眼瞳正注视着自己,那里面没有怜悯,没有审判,只有一种深邃的、仿佛早已洞悉一切的平静。
他为自己的一生感到羞愧。
他没能守住防线。
他没能保护士兵。
他甚至……需要一个“异端”来拯救。
他嘴唇翕动,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嘶鸣,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焦黑的肺里,挤出了几个微弱的音节。
“我的……职责……”
“失败了……”
声音落下的瞬间,那股温暖的、治愈一切的绿光,停了下来。
瓦莱里乌斯感到自己恢复了对身体的控制。
他低头看去,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的胸膛完好无损,皮肤光洁如新,甚至连一道疤痕都没有留下。他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脏在有力地搏动,四肢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
这具身体,甚至比他二十岁时还要年轻,还要强壮。
肉体,已然痊愈。
可他的眼神,依旧是死寂的、空洞的灰色。
纪璇知道,仅仅修复这个名为“瓦莱里乌斯”的躯壳,毫无意义。
她俯下身。
那张完美无瑕的脸,距离他不到一掌之隔。
她那双纯黑的、仿佛能吞噬灵魂的眼瞳,注视着他那双破碎的、失去了所有光彩的眼睛。
她用一种平静到近乎冷漠的、却又带着奇异温柔的语气,轻声问道:
“你的身体已经属于我。”
“但你的灵魂,依旧属于那个永远不会回应你的帝国。”
“告诉我,瓦莱里乌斯。”
“一个失去了信仰的盾牌,还能守护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