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宜阳于窗外窥见沈玠默默值守的身影后,永宁殿的气氛变得更加微妙而沉重。宜阳没有当场戳破他,只是默然关上了窗,但那月光下瑟瑟发抖却固执坚守的画面,如同烙印般刻在她心里,带来一种混合着心痛、愤怒与巨大无力感的钝痛。她不知该如何应对,任何直接的斥责或关怀,似乎都会被他扭曲成另一种形式的“僭越”或“恩典”,进而引发他更极端的“回报”行为。
而沈玠,似乎并未察觉那夜曾被窥破。他依旧每日重复着那套恭顺而自虐的流程,只是脸色越发苍白,眼底的青黑愈发浓重,偶尔压抑不住的轻咳也变得更加频繁。但他总是能在宜阳目光扫过时,迅速垂下眼帘,将所有不适完美地隐藏在那副麻木恭顺的面具之下。
转眼入了秋,几场秋雨落下,天气骤然转凉,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寒意。
这夜,乌云密布,不多时,淅淅沥沥的秋雨便敲打着屋檐窗棂,发出连绵不绝的、令人心烦意乱的声响。
这样的天气,对于常人而言或许只是添衣加被便可抵御,但对于沈玠这般旧伤累累、元气大损之人,却不啻于一场酷刑。
夜深人静,偏殿内并未点灯,一片昏暗冰冷。
沈玠蜷缩在床榻的角落,身上盖着的薄被根本无法抵御那无孔不入的湿寒之气。他咬紧牙关,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
白天尚且能勉强压抑的旧伤,在夜间寒湿的侵蚀下,如同沉睡的毒蛇骤然苏醒,开始疯狂地噬咬他的身体。北疆留下的箭伤深处传来阵阵钻心刺骨的酸痛,那感觉并非尖锐的刺痛,而是一种沉闷的、深嵌入骨髓的钝痛,伴随着难以忍受的酸胀感,仿佛有无数只蚂蚁在关节骨骼里啃噬。膝盖处因久跪和寒气入侵而变得红肿发热,每一次细微的移动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
(呃……又来了……这该死的天气……)
他死死咬住下唇,将几乎要溢出喉咙的痛哼硬生生咽了回去。双手紧紧攥着身下的床单,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试图通过这种方式来对抗那汹涌的痛楚。
(忍一忍……忍一忍便过去了……不过是些许酸痛……怎能如此娇气……绝不能出声……不能惊扰殿下……不能给殿下添麻烦……)
在他的认知里,喊痛是软弱,是娇矜,是身为奴仆最不该有的行为,是给主子平添烦恼的大不敬。他早已习惯了独自吞咽所有的痛苦,无论是身体的,还是心灵的。将这具残破躯体的不堪展露于人前,尤其是展露于殿下面前,于他而言是比疼痛本身更难以忍受的羞耻。
然而,身体的反应却并非意志能够完全控制。剧烈的疼痛导致他气息紊乱,偶尔从齿缝间泄露出的、极其细微的抽气声,在寂静的雨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他因忍痛而绷紧的身体不自觉地摩擦着床褥,发出窸窣的轻响。低烧也开始蔓延开来,让他感到一阵阵忽冷忽热的晕眩,喉咙干渴得如同火烧,却又不敢起身喝水,生怕弄出更大动静。
正殿内,宜阳并未安寝。秋雨敲窗,本就容易让人心神不宁,加之她一直挂念着偏殿那人的状况——这样的天气,他那身旧伤……她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他今日脸色似乎格外难看……晚膳也没用几口……这样的雨夜,他那偏殿是否暖和?被子是否够厚?)
种种担忧在她心头萦绕。
就在她意识朦胧之际,耳畔似乎捕捉到一丝极其异样的、被强行压抑着的抽气声,似乎……是从偏殿方向传来?
(是错觉吗?还是……?)
她立刻屏息凝神,仔细倾听。
雨声淅沥,但在一片雨声的间歇中,那压抑的、痛苦的抽气声再次隐约传来,甚至还夹杂着极其轻微的、身体摩擦床褥的窸窣声……
宜阳的心猛地一紧!再无疑虑!
她立刻掀被起身,也顾不上披外袍,只穿着寝衣,便匆匆推开连接正殿与偏殿的那扇小门,快步走了过去。
偏殿内没有灯火,一片黑暗,只有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天光,勉强勾勒出床榻上那个蜷缩成一团、正在剧烈颤抖的身影的轮廓。
“沈玠?”宜阳试探着低声唤道,心中不祥的预感越来越重。
听到她的声音,床上的身影猛地一僵,所有的颤抖和抽气声在瞬间戛然而止,仿佛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他甚至试图立刻挣扎着坐起来,想要下床行礼,但剧烈的疼痛让他根本无法完成这个动作,反而狼狈地跌回榻上,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
(殿下?!殿下怎么来了?!不能……不能让殿下看到……)
巨大的恐慌瞬间淹没了沈玠,甚至暂时压过了身体的剧痛。
宜阳借着微弱的光线,看到他惨白如纸、冷汗涔涔的脸,和那双因极力忍痛而充满了血丝、写满了惊惶的眼睛,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的心像是被狠狠揪了一把,又疼又气!她快步走到床边,伸手想去碰触他的额头,却被他下意识地、惊恐地偏头躲开。
“奴婢……奴婢无事……惊扰殿下安寝……奴婢罪该万死……”他挣扎着想要说话,声音嘶哑干涩得厉害,气息极其不稳,每一个字都带着痛苦的颤音。
宜阳的手僵在半空,看着他这副样子,又气又急,心疼得无以复加,声音不由得带上了怒意和哽咽:“你都这副样子了,还说什么无事!到底哪里不舒服?是不是旧伤又疼了?”
她说着,不顾他的躲闪,强行将手覆上他的额头——触手一片滚烫!果然发烧了!
“没……没有……奴婢不疼……真的不疼……”沈玠慌忙否认,身体因她的触碰而绷得死紧,牙关咬得咯咯作响,试图证明自己“无事”,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得艰难无比,“求殿下……回去安歇……奴婢……奴婢歇一会儿便好……”
(不能说……绝不能承认……这点痛算什么……怎配让殿下忧心……快走吧殿下……求求您……别看了……)
“沈玠!”宜阳看着他冷汗淋漓却还在死撑的模样,听着他言不由衷的否认,积压了许久的怒火、心疼、无力感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了,她几乎是吼了出来,“疼为何不说?!你非要这样折磨自己,也折磨我吗?!”
她的声音在寂静的雨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哭腔。
沈玠被她从未有过的、带着哭音的怒吼震住了,僵在那里,怔怔地看着她,那双总是盛满卑微和恭顺的眼眸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她的身影,以及她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心痛和……水光。
殿下……哭了? 因为他?
这个认知像一道闪电,劈中了他麻木的心脏,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和前所未有的慌乱。
(又把殿下惹哭了……真是……罪该万死……)
宜阳不再跟他废话,猛地转身。沈玠以为她终于生气要离开了,心中竟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随即又被巨大的失落和罪恶感吞没。
然而,宜阳并没有离开。她只是快步走到偏殿一角放置常用物品的柜子前,熟练地从中翻找出一个小巧的白玉药瓶——那是王院判之前留下的,专门用于缓解风湿旧伤剧痛的特制药油。
她拿着药瓶回到床边,看着依旧僵卧着的沈玠,语气不容置疑,带着前所未有的强硬:“哪里疼?膝盖?还是旧伤处?把被子掀开!”
沈玠惊恐地看着她手中的药瓶,又看看她决绝的表情,瞬间明白了她的意图,吓得魂飞魄散!
(殿下要……亲自为他上药?!)不可!万万不可!他污秽之躯,岂敢劳烦殿下玉手?!折煞他了!)
“殿下!不可!”他挣扎着想要后退,声音凄惶无比,“奴婢自己来……奴婢自己可以的……求殿下……”
“你自己怎么来?!”宜晨厉声打断他,眼中水光未退,却更多了几分狠厉,“你连动都动不了!少废话!这是命令!”
“命令”二字,像最后一道枷锁,死死地钉住了沈玠所有的挣扎和反抗。他可以忍受疼痛,可以忍受卑微,却无法违抗她的命令。
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身体因极致的羞耻和恐慌而剧烈颤抖起来,却不再躲闪,只是将脸死死埋入枕中,仿佛这样就能逃避即将发生的一切。
宜阳不再犹豫,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酸涩和颤抖的手,伸手掀开了他盖在腿上的薄被。
一股湿冷的寒意扑面而来。她借着微光,看到他蜷缩着的双腿,膝盖处果然明显肿胀,甚至能看出不自然的红晕。
她的心又是一抽,不再迟疑,倒出些许温热的药油在掌心,搓热后,便小心翼翼地、却坚定地覆上了他那红肿发热的膝盖!
“呃——!”掌心下紧绷的肌肉猛地一颤,一声极其压抑的、带着剧痛的闷哼终于无法抑制地从沈玠喉间溢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