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怒号,卷着鹅毛大雪,铺天盖地地砸落下来,将天地间染成一片混沌的惨白。官道早已被积雪覆盖,难辨踪迹,每前行一步都异常艰难。凛冽的寒风如同刀子般,割在脸上,钻进单薄的囚服里,带走身上仅存的热气。
流放的队伍在风雪中艰难跋涉。沈玠戴着沉重的木枷,脚拖着铁镣,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没过脚踝的积雪中。每一次抬脚,铁镣都像是灌了铅,需要耗费巨大的气力;每一次落下,冰冷的雪水混合着泥泞便透过破烂的鞋履浸透上来,刺骨的寒意直钻心扉。
胸口的箭伤在持续的跋涉、寒冷和枷锁的摩擦下,早已再次撕裂、溃烂。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拉风箱般的杂音和难以忍受的剧痛,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如同吸入无数细小的冰针,引发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咳到厉害时,他不得不停下脚步,佝偻着身体,浑身颤抖,直到咳出带着血丝的沫子,才能勉强缓过一口气。脸色是那种不祥的青灰色,嘴唇干裂发紫,眼窝深陷,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消瘦脱形,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然而,他那双沉寂的眸子里,却偶尔会闪过一丝近乎偏执的、不肯彻底熄灭的微光,支撑着这具破败的身体没有立刻倒下。
(不能死在这里…至少要死得远一些…再远一些…) (离她越远…她越安全…)押解的解差们得了春桃塞的好处,又见沈玠这般凄惨模样,确实也活不了多久,便未再过多刻意刁难打骂,只是不耐烦地催促着。偶尔风雪太大,也会寻个破败的凉亭或山岩稍作躲避。
“喂,我说,你还行不行?”那个年轻些的解差看着沈玠又一次咳得几乎背过气去,皱着眉头递过来一个粗糙的水囊和一小包看起来像是药粉的东西,“喏,喝点水,这有点金疮药,自己看着办吧。真死半道上,我们也麻烦。”
沈玠艰难地抬起眼皮,看了一眼那包药粉,又缓缓垂下,摇了摇头,声音嘶哑破碎得几乎听不清:“…不必。”
“嘿!你这人!还真当自己还是爷呢?”解差有些恼羞成怒,觉得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
旁边的老解差拉了他一把,低声道:“算了,跟个将死之人计较什么。他不用正好,咱们还省了。”
沈玠仿佛没有听到他们的议论,只是艰难地捧起一抔冰冷的雪,塞进口中,依靠那一点冰凉的湿润缓解喉咙如同火烧般的灼痛和饥饿感。冰雪入腹,带来一阵剧烈的寒颤,却也带来一种自虐般的短暂清醒。
行至第三日下午,风雪稍歇。队伍在一处背风的山坳暂歇。那名年轻解差又磨磨蹭蹭地过来,这次塞给沈玠一个小小油纸包,神色有些复杂,低声道:“喏…刚才路边有人…让给你的。”
油纸包还带着一丝微弱的温热。沈玠僵硬地接过,打开。里面是几块精致小巧的点心,一看便知出自宫廷御膳房的手艺,与他此刻的狼狈和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这点心…如同最锋利的针,瞬间刺穿了他所有的麻木!
他几乎能想象到,宜阳是如何在深宫之中,想方设法,甚至可能再次苦苦哀求,才能将这点心送出宫墙,交到她信任的侍女手中,再由侍女冒险追上流放队伍,打点解差,最终送到他的手上。
(殿下…您为何还要…为何还要为我这罪奴费心…) (我的存在…便是您最大的污点…最大的拖累…)
这点心在他眼中,此刻不是甘霖,而是穿肠毒药!每一点碎屑,都在提醒着他,他仍在牵连她,仍在消耗着她那本就因他而岌岌可危的处境和名声!
巨大的痛苦和自厌如同毒藤般瞬间绞紧了他的心脏!他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将那块点心丢开,仿佛那不是食物,而是烧红的烙铁!
“拿走!”他嘶哑地低吼,声音因激动而更加破碎不堪,带着一种近乎恐惧的抗拒,“告诉她…我吃了…以后…不必再送!”
解差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反应吓了一跳,嘟囔着“真是不识好歹”,悻悻地捡起掉在雪地里的点心,拍了拍灰,自己揣了起来。
此后几日,侍书又设法送来过一次御寒的旧棉衣和一些干粮药物,但沈玠皆是同样反应。食物药物,一概拒绝,宁愿啃食冰雪,甚至路边的枯草根。棉衣他收下了,却也只是沉默地放在一边,从未穿过。
(奴婢之躯…污秽不堪…只配以此等物果腹…) (冻死…饿死…便是最好的归宿…最大的解脱…)
他用这种近乎自戕的方式,惩罚着自己,也断绝着与宜阳之间最后的、他认为是危险的牵连。身体的痛苦日益加剧,伤口恶化流脓,咳嗽日夜不休,高烧反复,饥寒交迫,但他却在这种自我放逐的痛苦中,找到了一种扭曲的、濒临毁灭的平静。
这夜,风雪再次大作,队伍勉强找到一处荒废已久的山神庙落脚。庙宇残破,门窗歪斜,四处漏风,但总好过露宿冰天雪地。解差们生了堆火,围着取暖喝酒,分了干粮,无人理会角落里蜷缩着的、气息奄奄的沈玠。
沈玠靠坐在冰冷的、布满蛛网的墙壁下,浑身冻得几乎没有知觉,只有胸口伤处的灼痛和喉咙的腥甜提醒着他还在活着。意识模糊间,他下意识地抱紧了那包侍书送来的衣物,仿佛那是唯一一点与过往、与她相关的念想。
鬼使神差地,他颤抖着手指,解开了那包衣物。里面是几件半旧的、质地却依旧柔软的棉布中衣,显然是宫中之物,但已刻意做旧,不显眼。
然而,当他的手指触摸到其中一件棉衣的内衬时,一种异常熟悉、无比柔软的触感,让他整个人如同被电流击中般,猛地一颤!
那内衬的料子…分明是… 他颤抖着,将那件棉衣凑到眼前,借着庙外积雪反射进来的、微弱的光线仔细看去。
只见在那件灰色棉衣的内侧衣襟处,被人小心翼翼地、细致地缝进去了一小块布料。那布料是极其珍贵的云锦,颜色是柔和的樱粉色,上面用银线绣着细小的、不易察觉的缠枝莲纹样——
那是宜阳公主最常穿的一件斗篷的内衬颜色和绣样!他见过无数次!绝不会认错!
甚至…那布料上,还极其隐约地残留着一丝极其淡雅的、独属于宜阳的、清甜的馨香…
刹那间! 所有的坚持、所有的麻木、所有的绝望,在这一刻土崩瓦解,被一种汹涌澎湃、无法抑制的巨大酸楚和悲痛彻底冲垮!
(殿下…殿下…)
他猛地将那块缝着内衬的衣襟死死按在心口,仿佛想要将那一点微弱的温暖和气息揉进自己冰冷的、破碎的胸膛里去!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污垢和血渍,滚落下来,滴在那冰冷的衣料上。他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呜咽声,只有肩膀在黑暗中剧烈地、无声地颤抖着。
原来…她都知道。 她知道他会拒绝,她知道他在想什么。 所以,她用这种无声的、隐秘的方式,将一点点自己的气息和温度,藏在这御寒的衣物里,固执地、也是最后一次,试图温暖他,告诉他,她还在。
这无声的温柔,比任何言语的责备或劝慰,都更让他痛彻心扉!
良久,他才缓缓止住那几乎要撕裂胸膛的哽咽。风雪透过破庙的缝隙吹进来,带来刺骨的寒意。
他沉默地、极其缓慢地,将那件缝着她斗篷内衬的棉衣,穿在了身上。粗糙的布料摩擦着脖颈和手腕上被木枷铁镣磨破溃烂的伤口,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
但他仿佛毫无所觉。 甚至…在这种清晰的、持续的痛楚中,他找到了一种诡异的、短暂的麻木和解脱。
仿佛这肉体的痛苦,能够稍稍抵消一点他内心那无边无际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愧疚和绝望。
他将自己紧紧裹在那件带着她气息的衣物里,蜷缩在冰冷的墙角,如同一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最终抓住了一点点虚无的慰藉,却又清醒地知道,这慰藉本身,便是最深的灼刑。
风雪在破庙外呼啸,如同奏响一曲凄厉的离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