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初刻(下午三点),苏晚棠带着贴身宫女茯苓和白芷,手持内务府按旨意发放的腰牌,准时踏入了御膳房那扇戒备森严、终日弥漫着烟火油腥气的大门。
在无数道或好奇、或探究、或隐含敌意的目光注视下,三人被一个面皮紧绷的小太监引至皇帝口谕中指定的“恩典”之地——御膳房东南角那间所谓的“闲置小灶间”。
刚一推开门,一股陈腐的灰尘气息便扑面而来。只见这灶间狭小逼仄,墙角蛛网暗结,灶台上积着厚厚一层灰,铁锅冰冷,连灶膛里都残留着不知多久前的冷灰。
更令人气结的是,御膳库“酌情支取”送来的食材,此刻正寒酸地堆在角落:几颗干瘪发皱的红枣,一小把颜色黯淡的陈年枸杞,两块冻得硬如石头的猪筒骨,至于正经的药材,更是连影子都没有!这哪里是“酌情支取”,分明是内务府总管张德海和御膳房某些管事(如那缩着脖子的钱有福)联手,故意给的下马威,存心要让她这“特敕”开不成火!
茯苓性子急,看着这光景,气得眼圈都红了,攥紧了拳头低声道:“贵人!他们欺人太甚!这…这分明是故意刁难!连根像样的参须都没有,如何做药膳?”
苏晚棠的目光平静地扫过这满目狼藉和那堆寒酸物料,脸上却不见丝毫怒意,反而唇角微微勾起一抹了然的弧度。
她轻轻拍了拍茯苓的手背:“莫急。常言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那咱们今日,偏就做点不需金贵‘米粮’的吃食。”
她的视线如同最精准的探针,迅速扫视着这狭小的空间,最终定格在靠墙堆积的几个半人高的麻袋上。
那是御膳房公库常备、用于制作各类宫廷点心的原料——上好的茯苓粉,以及旁边几大袋洁白如雪的上品霜糖(即精制白糖)。一个念头瞬间清晰起来。
“白芷,”苏晚棠声音清亮,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去把灶膛清理出来,生火烧一锅滚水。动作要快。”
随即转向茯苓,眼中闪着跃跃欲试的光,“茯苓,去公库那边,取半斤——记住,是半斤——细磨的茯苓粉来!再取半斤霜糖,一罐头等的槐花蜜,一小碗水磨糯米粉。就说……是按例支用,烹制供奉之物。”
她刻意加重了“供奉”二字。你们不给东西?那她就用这御膳房里最寻常、最不起眼的公用原料,做出最勾魂摄魄、让人无法忽视的味道!
白芷和茯苓虽仍有疑虑,但对自家主子的本事有着近乎盲目的信任,立刻应声行动起来。
很快,冰冷的灶膛被点燃,橘红的火苗舔舐着锅底,一锅清水开始翻滚蒸腾。
茯苓也顺利取来了所需之物——那半斤霜糖的量,让支取的小太监都忍不住侧目。
苏晚棠挽起素色细棉布的衣袖,露出半截莹白的手腕(那串翡翠佛珠隐在袖中)。她动作麻利,先将雪白的茯苓粉与细腻的糯米粉按秘法比例混合,用细密的绢罗细细筛过两遍,确保粉质轻盈无结。
滚烫的开水注入粉堆,她手持长柄木勺,手腕沉稳而迅速地搅动,粉与水瞬间融合成均匀柔韧的糊状。
接着,她揭开蜂蜜罐,将金黄剔透、散发着清雅槐花香气的蜂蜜舀入其中,最后,毫不吝啬地将那整整半斤霜糖,如同泼洒雪花般倾入盆中!
随着木勺在铜盆中快速而有力地搅拌、捶打,粘稠的面糊逐渐变得晶莹剔透,开始拉出绵长柔韧的糖丝。
一股难以言喻的、霸道的香气也随之升腾而起!那香气极其独特,既有茯苓特有的山林草木般的清雅药香,又被滚烫的蜜糖气息完美激发,融合成一种温润醇厚、甜而不齁、香远益清的复合芬芳。
这香气是如此浓郁而富有侵略性,瞬间便盖过了御膳房内弥漫的各种炖肉浓香、煎炸油烟、面点甜腻,仿佛一只无形而温柔的手,强势地拨开了所有杂味,顺着门窗的缝隙、穿堂的过道、乃至高高的通风烟囱,袅袅娜娜却又势不可挡地飘散开去,迅速弥漫了整个御膳房庞大的院落,并且……如同长了脚一般,执着地飘向了不远处,那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的所在——乾清宫!
乾清宫西暖阁内,皇帝萧景珩刚刚搁下朱笔。
案头那几份关于江南春耕受阻、河工钱粮告急的奏折,字字句句都如沉重的石块压在他心头,批阅良久,只觉口干舌燥,胸中一股无名燥火郁结不散,太阳穴突突直跳。
就在他烦躁地揉着额角时,一股极其清新、温润、带着独特草木清甜的气息,毫无预兆地钻入他的鼻腔。
这香气……萧景珩精神猛地一振,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仿佛带着神奇的魔力,清雅甘甜,直沁心脾,瞬间抚平了他喉间的干渴,神奇地驱散了盘踞在心头的烦闷与燥郁,连带着紧绷的神经都松弛了几分,腹中更是被勾起了久违的馋意。
“嗯?”萧景珩霍然抬头,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讶异和探寻,“李德全,这是什么香气?清雅怡人,甜而不腻,朕从未闻过。”
侍立一旁的李德全其实早已耸动鼻子多时,此刻见皇帝发问,连忙躬身,脸上也带着惊奇和陶醉:“回万岁爷,这香气……奴才也闻到了!清新雅致得很,像是药香,又带着上等蜜糖的甜润,还混着点……点心的暖香?奴才在宫里当差几十年,也未曾闻过如此独特的香味!不过……”
他侧耳细听了一下远处隐约传来的御膳房特有的嘈杂声,又用力嗅了嗅,肯定道,“这香气源头,似乎正是从御膳房那边飘过来的!”
御膳房……申时……
萧景珩心中豁然开朗,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掠过眼底。
今日此时,不正是他特许苏氏去御膳房烹制药膳的时辰吗?这独特的香气,定是出自她手!那股被勾起的馋意和对这奇妙香源的好奇,瞬间压倒了一位帝王应有的矜持与稳重。
“走,”萧景珩毫不犹豫地站起身,明黄色的龙袍下摆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去御膳房看看。”
美食(或者说这勾魂夺魄的香气)的诱惑,在这一刻,胜过了案头堆积的如山奏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