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是,没是,是老赵的血。”赵光瑛摇了摇头,然后指着不远处的担架,说是大猛子的,他手杆中了一枪,骨头都打断了。
啊?
“没事嘛?”我还有浑浑噩噩的,只有机械化地问着。
说起来,这是我从警以来,第一次遭遇战,面对面直接与犯罪分子交火。
枪战啊,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百分之九十的警察一辈子都遇不到。
遇到这样的情况,我三魂都吓跑两魂,目前浑浑噩噩的,也没有什么好丢脸的。
“事是肯定有事,住院几个月是跑不了了,不过涨脸的是,小星星枪法还可以,直接把对方打爆了。”赵光瑛给我解释着战场的情况,一串串的外号从他的嘴巴里吐出来。
大猛子是赵猛,小星星是贺兴星。
这老赵,难道是张忠福的亲戚?
还是得了张忠福的传染病?
等等,是贺兴星击毙的嫌疑人?
这小子,这么牛叉啊!
这不得立一个三等功?
当然,现在还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我从副驾驶室里摸出半瓶水,把自己的头淋了个通透,试图让自己变得更清醒。
这水也不晓得是哪个瓜娃子喝过的,还残留着淡淡的槟榔味。
甩了甩头上的水珠,我朝250号车走了过去。
现场已经被封控了,特警、交警和刑侦的同志已经拉上了警戒线,还有人在到处张罗要挡光板封闭现场,一大堆人忙而不乱。
现在,舆情防控已经变得和现场处置一样重要。
内场有刑侦的同志在作勘测,刑侦大队长章二三和特警大队长杨东东在一旁抽烟。
虽然说是已经封锁现场,但是对于我这个待免职的城关派出所所长,值守民警还是给了几分薄面。
再说了,拿下嫌疑人的,毕竟是我们笔架山派出所不是?
“盛名之下,却有真功啊。”果不其然,我刚刚走进去,杨东东就朝我竖了一个大拇指。
现场有点血腥,不宜过多描述。总之可以这么说:贺兴星连开两枪,其中一枪打穿了吴茨仁的脑袋……
额,我发誓,以后再也不吃豆花。
“真尼玛神了。”章二三平时话不多,是一个心高气傲的人,不过面对贺兴星的准头,也不得不服气。
“这回,算是被基层教育了。”杨东东叹了口气,感叹说刑侦、特警加交警,出动了几十人,狙击步枪都上了,最后却被派出所的同志捡了个现成,真特么憋屈。
也是哦,不管我们碰巧或者是占了县局的便宜,总之是起了一锤定音的作用。
“等审查一过,立功是肯定了。”章二三倒是光棍,他说元所长你一定要记得哦,回头奖金下来,好歹要请刑侦、特警和交警们搓一顿。
正处风头上,我也颇为爽快,说只要审查过了,立功批下来,我自己掏腰包,请大家好好聚聚,搞大酒,不醉不归。
基层有些规矩,我还是懂的。尤其是这种击毙嫌疑人的事情,得请大家吃饭,一方面是分润喜悦,另外一个方面则也是分担晦气。意思是警告一下逝去的鬼魂:你可别想着报复,老子可是有一大批的兄弟。
“好好想下,现场报告怎么写吧。”特警的同志说话向来直来直去,杨东东拍了拍我的肩膀,拉着章二三继续抽烟去了。
是啊,还有现场报告呢。
击毙嫌疑人虽然是好事,但这可不是小问题。在当今的执法环境下,哪怕是枪战,也要经得起合法性审查。
犯罪分子朝警察开枪,随意就行;警察朝犯罪分子开枪,得论证!
事后还要面对刑侦、督察、检察院……
报告都要写几十页。
正当我头疼的时候,又是一阵呜哇呜哇的警笛响起,一长串的车辆朝现场驶来。
我靠。
不用想,肯定是张忠福来了。除了他,没有人会摆这么大的阵仗。
张忠福这一次,倒没有全副武装,相反打扮得很悠闲:一丝不苟的大背头暴露了油晃晃的脑门,小格子衬衣烫得相当撑抖,那犹如怀胎十八个月的肚子,不得不靠着亮白的休闲背带裤子包了起来,米黄色的皮鞋擦得比脑门都亮。
我不由得想起了高中老师训导我们的话:“白裤子、黄皮鞋,不是老板,就是p客。”
我想,张常委同志虽然是这样的打扮,但是估计两边都不沾的。
“我日你的川川,现在我敢肯定,元亮你绝对是反动派的卧底。”张忠福刚一下车,就怒不可遏地,左手扶着腰杆,右手指着我的脑门骂了起来。
“个川川,元反动你牛叉啊,好不容易发现一个嫌疑人,就被你打死了,线索就这样断了,你满意吗?”张忠福一步步走近我,面贴面地咆哮着。
如果当时有一把尺子,我一定会量一量,我们两人鼻子之间的距离,超不超过一厘米。
我能说什么?我只有默默地不说话,承受首长的雷霆怒火。
可是,张书记不给我这个机会。
“褚刚烈,你马上联系韩一刀,查这小子。”张忠福给紧跟过来的褚刚烈副局长交待了一下,然后,走了。
他走了,离开了枪战现场,不带走一粒灰尘。
韩一刀,本名韩一筱,南东州公安局党委副书记、纪委书记。
张忠福要韩一筱来现场,是要查我的节奏啊。
“你不要担心,组织是民警最坚强的后盾。”望着张忠福的背影,褚刚烈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也跟着离开了。
组织是民警最坚强的后盾。多么正能量的一句话啊,不过我亲爱的褚局长,你现在和我说这个,不是开玩笑吗?
我的心,就像大冬天里被泼了一盆冷水。
因为张忠福和褚刚烈相继离开现场,除了警戒警力和专业勘察人员,很多人也都跟着走了。
他们,一个都不带我。
人走茶凉,甚至是人未走茶就凉,这个该死的时代本来就是这样。现今我是张忠福的眼中钉、肉中刺,没有人会傻到要跟我亲密地走在一起。
章二三这样的老油子,直接假装忘记了我的存在,杨东东这样的“屠狗辈”倒是打了个招呼,投来鼓励的眼神。
势利不是每一个人的天性,总有一些人心怀正义,只是面对着滔天权势,每一个人都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自己而已。
该走的走了,该忙的在忙。老韩不晓得跑什么鸟地方去了,贺兴星被叫去做记录,大猛子进了医院,只有我和老赵两个人孤零零地站着,不知该往哪里去。
拔剑四顾心茫然。
“我们回去?”
“咋回去?”
“走回去吧。”
马勒戈壁,车也给撞到了,还要留在现场给勘测,这事闹的。
由于老赵的警服上还残留着大猛子的血,走在街上有点不太合适,所以我们两个步行几百米来到没有管控的街道上,要给老赵打了个车,让他先回所里面。
而我自己内心乱糟糟的,也不清楚下一步要干什么才是最合适的,所以想一个人走走,把心思平静下来。
见到我萎靡的样子,反而轮到老赵来劝我了,他说小元啊,世道就是这样,反复无常的,今天东方亮,明天换成西方亮,你不要太在意了,等你过几年再回头来看,眼前这些艰难,不过是一个小坎坎。
说完,他笑一笑,就坐出租走了,半点不怨谁。
你瞧瞧,这些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民警、老大哥,是多么地豁达、多么地可爱。
说实话,从大学毕业出来,走进公安队伍,跟在水局长身边,我算是在同批同志中经历的世面最多的、打过硬仗最多的。但是实事求是地说,之前的都是谋篇布局、高屋建瓴的事情。可是一轮到自己亲自上一线,感觉完全不一样。
以前的时候,安排的都是情报搜集、人员部署、后勤保障,讲究的是运筹帷幄。现在做的事情,那是要脚踏实地、亲力亲为,乃至在关键的时候,需要舍得拿命给填上去。
所以,人呐,没有经历过最基层、最一线的磨砺,千万就不要在指挥岗位上瞎胡咧咧。想起以前自己对基层干部的各种吐槽、各种看不起,反过来就觉得跟锥子一样,往自己的心里扎。
我自己的经历说明,基层有时候对上层的骂娘,是没有错的。
漫无目的地朝在街上走了一段,想了许多事情,我感觉自己思想上轻松了很多,老赵哥说得对,人生那么长,还要经过这么多的沟沟坎坎,眼前这点事情,算个啥?
那不如,先吃。
瞧见路边的摊子上的米豆腐,我饿了。
米豆腐其实就是将大米磨成浆,点上石膏后,摇匀蒸熟,变成晶莹透亮的豆腐,小摊贩挑到路边,有的切成拇指大的方块状,有的挤成小指头大的蝌蚪,用漏勺盛住放入滚烫的锅中捞出来,加上白醋、酱油、葱花和折耳根,再淋上一大勺子油汪汪的辣椒……
说真的,香得狗都要吃两碗。
我也恰好吃了两碗。
按摩着胀鼓的肚皮,打着满足的饱嗝,我来到了公交站台,朝着下一个目标进发。
我要去邛山县人民医院,在那里的手术室上,还躺着一个刚刚跟我一起共浴战火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