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骥沿着嘈杂的码头区漫无目的地走着,眼睛像不够用似的,贪婪地捕捉着一切新鲜景象。码头区比他想象的还要繁忙,巨大的帆船停靠在岸边,水手们忙碌地搬运着货物,喊着整齐的号子,声音震耳欲聋。
他看到番鬼商人站在船舷边,指挥着中国苦力将成箱的货物卸下船。那些箱子沉甸甸的,打开的缝隙里能看到晶莹剔透的玻璃器皿,阳光照射下折射出斑斓的光芒;还有色彩鲜艳的呢绒布料,质地厚实,图案精美,与中国的丝绸截然不同;各种他叫不出名字的香料被装在大麻袋里,散发着浓郁的气味;还有用稻草仔细包裹的长条形物件,后来他才知道那是西方传来的火绳枪。
与此同时,中国的苦力们也将一担担的丝绸、瓷器、茶叶运上船。丝绸的色彩艳丽,手感光滑;瓷器则造型精美,上面绘着山水、花鸟、人物等图案,栩栩如生;茶叶被装在密封的竹篓里,散发着淡淡的清香。这些都是西方商人梦寐以求的东方珍品,将被运往欧洲,卖出天价。
交易就在露天进行,双方语言不通,只能通过手势和简单生硬的几个词(往往是数字和“这个”“那个”)沟通。旁边偶尔有略通双方语言的“通事”在声嘶力竭地翻译,他们大多穿着体面,却一脸疲惫,显然这种跨文化的沟通让他们心力交瘁。场面混乱而热闹,讨价还价声、争吵声、货物碰撞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生动的早期国际贸易画卷。
马骥看得津津有味,时不时停下来,观察双方的交易过程。他发现,中国商人大多精明老练,讨价还价时寸步不让;而那些番鬼商人则显得更加直接,喜欢用手势强调自己的价格,偶尔还会因为沟通不畅而显得不耐烦。
就在他看得入神时,之前听到的那种悠扬而庄严的钟声再次传来,比上次更加清晰。马骥抬头望去,只见不远处那座白色的、有着巨大圆顶和十字架的建筑巍然耸立,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那正是圣保禄教堂,也就是后来闻名于世的大三巴牌坊的前身。
“去看看!”强烈的好奇心驱使着马骥,他决定暂时放下对贸易的观察,先去探索这座奇异的西式建筑。他穿过拥挤的人群,朝着教堂的方向走去。
越靠近教堂,周围的环境就越安静。码头的嘈杂声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教堂周围的宁静。教堂建在一处地势较高的地方,需要走上一段长长的石阶才能到达。石阶由巨大的石头铺成,表面有些磨损,显然已经历经了不少岁月。石阶两旁种植着一些马骥从未见过的植物,叶片翠绿,开着细小的白色花朵,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马骥小心翼翼地走上石阶,石阶的尽头是一个宽阔的平台,平台中央矗立着一座小型的喷泉,喷泉的水清澈见底,倒映着教堂的身影。他走到教堂门口,抬头望去,只见教堂的门楣上雕刻着复杂的圣经故事,人物形象栩栩如生,虽然马骥看不懂具体的情节,但能感受到雕刻工艺的精湛。教堂的大门是木质的,上面镶嵌着金属的花纹,显得庄重而华丽。
他深吸一口气,轻轻推开教堂的大门,走了进去。
教堂内部与他熟悉的中式庙宇截然不同,给了他强烈的视觉冲击。光线幽暗,只有彩色玻璃窗透进斑斓的光线,照在长长的木质座椅和前方的祭坛上,营造出一种肃穆而神秘的氛围。空气中弥漫着蜡烛和熏香的味道,混合着木头的清香,让人不由得静下心来。
教堂的穹顶非常高大,向上延伸,仿佛直通天际。穹顶上绘制着巨大的宗教壁画,色彩鲜艳,描绘的是天使、圣母和耶稣的形象。长长的座椅整齐地排列着,一直延伸到祭坛前,一些西方人和少数几个衣着体面的中国人正跪在座椅前祈祷,双手合十,神情虔诚。
马骥像个误入异次元的游客,好奇地东张西望。他走到墙壁旁,看着那些悬挂着的宗教油画,画中的人物表情大多很痛苦或肃穆,比如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场景,圣母抱着耶稣痛哭的场景,都让他觉得有些压抑。他更喜欢中国佛像的慈悲祥和,或者道教神仙的飘逸洒脱,这种充满苦难感的艺术风格,让他一时难以接受。
就在这时,一位身着黑色长袍、颈挂十字架、面容清瘦、眼神温和的中年西方人注意到了他。这位西方人看起来约莫四十多岁,头发花白,留着一小撮胡子,神情平和,给人一种亲切感。他看到马骥好奇又略带迷茫的样子,便微笑着走了过来。
“pax vobiscum.”(愿主与你同在。)他先用拉丁语说道,见马骥一脸茫然,没有任何反应,便又尝试用生硬但清晰的官话说:“这位先生,愿平安与你同在。我是来自耶稣会的司铎,你可以叫我麦神父。欢迎来到天主的殿堂。”
马骥吓了一跳,他没想到这位“番和尚”居然会说中国话,虽然口音古怪,带着浓浓的异域腔调,但每个字都能听得明白。他连忙学着之前在临安和苏州见过的礼节,拱了拱手:“麦……麦神父?你好你好!我叫马骥。我只是……随便看看,没有打扰到你们吧?”
麦神父显然对马骥的拱手礼不太适应,愣了一下,然后微笑着在胸前画了个十字,说道:“马先生不必客气,天主的殿堂对所有人都是开放的。你是对我们的圣堂感兴趣吗?或许,我可以为你介绍一下?”
马骥正求之不得,他对这座教堂里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正愁没人讲解。他连忙点头:“好啊好啊!那就有劳神父了!我对你们这里的一切都不太了解,正好想请教请教。”
麦神父点了点头,带着马骥开始参观教堂。他首先走到一尊巨大的圣母玛利亚塑像前,塑像由白色大理石雕刻而成,圣母身着华丽的长袍,怀抱婴儿耶稣,神情温柔而慈祥。“这是圣母玛利亚的塑像,她是救主耶稣基督的母亲,也是我们所有人的母亲。”麦神父轻声说道,眼神中充满了虔诚,“她纯洁、善良,为了拯救人类,甘愿承受苦难。”
马骥看着塑像,心里嘀咕着:“这不就是西方的送子观音吗?都是母亲的形象,都被人崇拜。”他嘴上却客气地应付:“哦哦,原来如此!这塑像雕刻得真精美,圣母看起来真慈祥。”
接着,麦神父又带着他来到一幅巨大的油画前,画中描绘的是耶稣与十二门徒共进晚餐的场景。“这是《最后的晚餐》,描绘了耶稣在被钉十字架前,与他的十二门徒共进最后一顿晚餐的场景。”麦神父讲解道,“耶稣在晚餐上告诉门徒,有人会出卖他,而门徒们纷纷表示自己不会背叛。这幅画象征着忠诚与牺牲。”
马骥看着画中的人物,每个人的表情都各不相同,有的惊讶,有的愤怒,有的疑惑。他心里想:“不就是吃顿饭吗?还搞得这么严肃,跟开会似的。不过这画的色彩和构图倒是挺有意思的,比中国的画更写实。”他点点头:“原来是这样,这故事真感人,画得也很生动。”
他们继续往前走,来到教堂中央的祭坛前。祭坛由大理石铺成,上面摆放着一个巨大的十字架,十字架上钉着耶稣的塑像,神情痛苦而坚毅。“这是十字架,象征着救赎与牺牲。”麦神父神情肃穆地说,“耶稣为了拯救人类的罪恶,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他的鲜血洗净了我们所有的罪孽。只要信奉天主,我们的灵魂就能得救,升入天堂,获得永生。”
“唯一真神?”马骥下意识地反驳,“不对吧?我们这边有玉皇大帝、如来佛祖、太上老君,还有各种山神、土地神,好多神仙呢!他们都能保佑我们,难道他们都是假的?”他完全没意识到这话在虔诚的教徒听来有多冒犯,只是单纯地表达自己的疑惑。
麦神父的脸色微微一变,显然没想到马骥会说出这样的话。但他的修养很好,并没有生气,而是耐心解释道:“马先生,那些都是虚妄的偶像,并不是真正的神。只有天主,才是创造天地万物的唯一主宰,是全知、全能、全善的。人类的罪恶只有通过信奉天主,才能得到赦免,灵魂才能得到拯救。”
“创造天地?”马骥的杠精精神又上来了,他不服气地说道,“我们这边的传说可不是这样的!说是盘古开天辟地,女娲抟土造人,才有了这个世界和人类。你们说天主创造了一切,我们说盘古和女娲创造了一切,这版本完全不一样啊?有没有可能……你们西方归上帝管,我们东方归玉帝和佛祖管,大家各管一摊,互不干涉?”他开始用自己理解的“分公司”理论来解释不同的宗教信仰。
麦神父被他这番“离经叛道”的言论弄得哭笑不得,连连摇头:“不不不,马先生,真理是唯一的,不可能有多个主宰。天主是唯一的真神,无论东方还是西方,都属于天主的创造。那些所谓的神仙,都是人类想象出来的,无法拯救人类的灵魂。”
“可我们拜神仙也很灵验啊!”马骥据理力争,“比如求雨的时候拜龙王,生病的时候拜华佗,考试的时候拜文昌帝君,很多人都得到了保佑。这怎么能说他们是虚妄的呢?”
麦神父耐心地说道:“那只是巧合,或者是恶魔的诱惑。真正的拯救,只能来自天主。马先生,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给你讲解《圣经》,让你了解天主的教义,相信你一定会明白真理的。”
马骥连忙摆手:“不用不用,神父,我只是随便问问,没有要信奉天主的意思。”他对宗教信仰没什么兴趣,只是单纯地对西方的文化和传说感到好奇。
麦神父也不勉强,只是微笑着说:“没关系,天主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如果你以后有任何疑问,都可以来找我。”
两人继续在教堂里参观,麦神父又为马骥介绍了其他的宗教雕塑和壁画,马骥听得半懂不懂,却也看得津津有味。他发现,西方的宗教艺术虽然与中国的艺术风格截然不同,但同样充满了魅力,蕴含着深厚的文化底蕴。
参观完教堂,马骥向麦神父道谢:“多谢神父的讲解,让我学到了很多东西。时间不早了,我就不打扰你了,下次有机会再来看你。”
麦神父点了点头:“不客气,马先生。欢迎你随时来。愿天主保佑你。”他再次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马骥拱了拱手,转身离开了教堂。走出教堂大门,阳光刺眼,码头的嘈杂声再次涌入耳朵,与教堂内的宁静形成鲜明的对比。他回头看了看那座庄严的白色建筑,心里想:“这些番鬼的信仰还真是奇怪,不过这教堂确实挺宏伟的。”
他胸口的挂坠,在接触这纯粹的、一神论的宗教能量时,传来一种极其陌生而排异的冰冷感,悸动都变得迟缓了些,显然这种与东方多神论截然不同的能量体系,让它一时难以适应。但它还是忠实地记录下了这段独特的经历,光芒变得有些暗淡,带着一丝困惑的波动。
马骥沿着石阶往下走,心里盘算着接下来的打算。他需要尽快找到一份工作,解决温饱问题,然后再慢慢探索这个充满异域风情的港口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