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营地的穹庐刚搭好第三顶,远处的草坡后就传来了骡马的嘶鸣——不是草原马那种浑厚的“咴咴”声,而是更显急促的、带着中原牲口特有的细嗓。马骥正帮巴特尔固定穹庐的木架,听见声音忍不住直起腰,往声音来处望:“那是……商队?”
巴特尔放下手里的麻绳,眯眼瞅了瞅,嘴角露出笑意:“是南边来的商队,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来,换我们的皮毛,给我们带茶和铁。”
说话间,那支商队已经转过草坡,慢慢显露出全貌——二十多匹骡马排成两列,背上驮着鼓鼓囊囊的货囊,货囊外裹着油布,显然是为了防草原上的雨雪。商队伙计们穿着灰布短褂,有的戴着草帽,有的裹着薄头巾,皮肤比草原人白皙些,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却难掩见到营地的兴奋。走在最前面的是个五十多岁的汉子,穿着浆洗得发白的蓝布长衫,腰间系着一条黑布腰带,手里牵着一匹棕红色的骡子,嘴里吆喝着“慢点走,别惊了人家的牲口”,口音带着陕西一带的软糯,和草原人的粗犷截然不同。
“王掌柜!可把你们盼来了!”营地外,几个有经验的老牧民已经迎了上去,为首的是部落里负责对外交换的老博尔济,他手里攥着两张叠得整齐的羊皮,脸上满是热络。
那被称作“王掌柜”的汉子赶紧勒住骡子,笑着拱手:“博尔济老哥,今年来得晚了些,路上遇着点沙暴,耽误了几天。”他回头喊了声“卸货”,伙计们立刻麻利地跳下马背,解开货囊的绳子,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件搬下来——
最先露出来的是茶砖,黑褐色的,像块方方正正的石头,用竹篾捆成一摞,凑近了能闻到淡淡的陈香;接着是布匹,有靛蓝的粗布、粉红的花布、明黄的细布,展开来在草原的光线下晃得人眼亮,布料的纹理细密,比草原人自己织的羊毛布柔软许多;然后是铁器,双耳铁锅的锅沿磨得发亮,锅底还带着锻造的纹路,弯刀的刀柄缠着牛皮,刀鞘上刻着简单的云纹,还有些小物件,比如铁制的马掌、缝补用的铁针;最后,伙计们从一个密封的陶罐里倒出些颗粒粗大的盐巴,在阳光下泛着白花花的光——在缺盐的草原上,这可是比皮毛还金贵的东西。
马骥看得眼睛发直,这些寻常的中原物件,在草原上却成了稀罕宝贝。他凑到布匹旁,指尖轻轻碰了碰那块粉红的花布,布料滑溜溜的,带着点浆洗后的硬挺,让他想起汴京街头绸缎庄里的料子,心里忽然泛起一丝乡愁。
“马骥,过来帮个忙!”巴特尔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只见老博尔济正和王掌柜在一块羊皮前比划,两人脸上都带着“僵持”的神色——老博尔济手里拿着三张鞣制好的老羊皮,想换一口双耳铁锅,王掌柜却摇着头,伸出四根手指,意思是“要四张羊皮才换”。
“王掌柜,这羊皮可是我今年春天鞣的,你看这毛,密得能挡风,皮也厚实,做件冬衣能穿三年!”老博尔济把羊皮展开,羊皮的边缘修剪得整齐,没有一点虫蛀的痕迹,“我家那口铁锅裂了,冬天煮奶煮肉都漏,你就通融通融,三张够了!”
王掌柜却犯了难,皱着眉摆手:“博尔济老哥,不是我不松口,这铁锅从中原运过来,路上要过好几道关,还得防着劫匪,运费就占了一半成本。四张羊皮,少一张都不行。”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虽然语言不通,全靠手势),眼看就要谈崩。马骥心里一动,挤到两人中间,先对着老博尔济笑了笑,伸手摸了摸羊皮的毛,又指了指自己身上的羊毛袍——那袍子的毛比羊皮稀疏多了,然后对着王掌柜比划:“王掌柜,这老羊皮在草原上是‘硬通货’,您带回中原,交给皮货商,能做上好的冬衣,北方的富商就爱这种厚实的皮料,一张就能卖不少钱。而且博尔济大叔家有三个小孙子,冬天没铁锅,奶煮不熟,孩子容易生病,您就当积德行善了。”
接着,他又转向老博尔济,指了指铁锅的锅底,用手比划“厚”的样子,又指了指远方的路,做出“辛苦”的表情:“大叔,王掌柜运铁锅来不容易,路上要走一个多月,风餐露宿的,您再加半张羔皮怎么样?羔皮软,能做帽子的内衬,王掌柜带回中原,给家里的孩子做顶小帽子,多好。”
老博尔济愣了愣,看了看马骥,又看了看王掌柜,最后咬咬牙,从怀里掏出一张叠得小小的羔皮——那羔皮是乳白色的,毛软得像云朵,显然是他舍不得拿出来的宝贝。王掌柜看着那羔皮,又看了看马骥真诚的眼神,终于松了口,笑着点头,把铁锅递给了老博尔济。
老博尔济接过铁锅,双手捧着,像捧着稀世珍宝,锅底的温度似乎还带着中原的烟火气,他激动得话都说不利索,对着马骥连连道谢:“好孩子,谢谢你,以后大叔的奶豆腐给你留着!”
马骥心里暖暖的,刚想再说点什么,就被一个轻轻的拉扯拽住了衣角。他回头一看,是个十五六岁的草原姑娘,梳着两条乌黑的辫子,辫梢系着粉色的布条,手里攥着一个牛皮小袋,袋口露出一点奶白色的东西——是奶豆腐。
姑娘低着头,小声说了句蒙古语,声音细得像蚊子叫。巴特尔在旁边翻译:“她叫其其格,想用奶豆腐换你刚才看的那块花布,给她妹妹做新年的裙子。”
其其格听到“花布”两个字,头垂得更低了,手指紧张地抠着牛皮袋的边缘。王掌柜看了看那袋奶豆腐,皱了皱眉:“姑娘,不是我不换,这奶豆腐放不了几天,路上一坏就没用了,我总不能带块坏豆腐回去吧?”
其其格的脸瞬间红了,眼里泛起水光,捏着袋子的手紧了紧,转身就要走。马骥赶紧拉住她,从她手里接过牛皮袋,打开闻了闻——奶豆腐带着浓郁的奶香,没有一点酸味,是刚做好没多久的。他拿着袋子走到王掌柜面前,把奶豆腐递到他鼻尖:“王掌柜,您闻闻,这奶豆腐新鲜得很,您用油纸包严实了,能放半个月。草原的奶豆腐和中原的豆腐不一样,没加石膏,是用马奶发酵的,带回中原给您家人尝尝,比点心还香。而且这块花布,您车上还有好几匹,其其格姑娘就想要这一块,您换给她,以后她们部落换东西,肯定先找您,这不亏!”
王掌柜被马骥说得动了心,又看了看其其格委屈的样子,终于笑了:“行,看在小兄弟的面子上,换了!”他从货堆里抽出那块粉红的花布,递给其其格。
其其格接过花布,把它紧紧抱在怀里,花布的粉色映着她的脸,像开了朵小桃花。她对着马骥鞠了一躬,用生硬的官话说了句“谢谢”,转身就跑,辫子上的粉布条在风里飘着,像只蝴蝶。
营地的交易渐渐热闹起来:一个年轻牧民想用风干的黄羊肉换盐巴,马骥帮他数了数肉干的数量,说服王掌柜多给了一勺盐;一个老妇人想用骨雕的小摆件换半块茶砖,马骥指着骨雕上的狼图案,说“这是草原的狼,中原人喜欢这种‘野性’的物件,能卖好价钱”,王掌柜欣然同意;连商队的伙计们都和草原的孩子们玩在了一起,伙计们掏出怀里的糖块,孩子们则把自己编的羊毛绳系在伙计的手腕上,糖的甜香和羊毛的暖意混在一起,飘在营地上空。
马骥也没闲着,他从怀里掏出自己攒了半个月的风干肉干——那是其其格阿妈给他的,肉质紧实,带着淡淡的盐味——想换一小块饼茶。王掌柜记得他帮了好几次忙,不仅给了他一块巴掌大的饼茶,还多塞了一小包茶叶末:“小兄弟,这茶叶末你拿回去,煮奶茶的时候撒点,香得很!”
马骥捧着饼茶,心里满是感动。他看着眼前忙碌的景象:牧民们抱着换来的布匹、铁锅,脸上是满足的笑;商人们收着皮毛、奶豆腐,眼里是丰收的喜;语言不通,却能用手势和笑容沟通;文化不同,却能为了彼此需要的东西达成默契。这不是简单的交易,是中原与草原的手拉手,是农耕与游牧的互相成全。
他胸口的挂坠在这时微微发热,吸收着集市上的“交融”能量——茶叶的清香、皮毛的厚重、布匹的柔软、铁器的坚硬,还有人们脸上的笑容、手上的温度,这些能量混合在一起,没有草原的狂野,也没有中原的精致,却带着一种生生不息的温暖。挂坠的光芒变得柔和而明亮,像集市上的阳光,像人们眼里的光,充满了包容与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