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现在强大的夏施诗,她的强大全都是惨烈的过往所锻造的盔甲……
晨曦艰难地穿透窗棂,驱散了室内最后一丝夜的浓稠。竹榻上,夏施诗已经起身,背对着我,正一丝不苟地束着腰封。晨光勾勒出她挺直的脊背,仿佛昨夜那个在梦魇中颤抖呜咽的身影只是我的幻觉。她动作利落,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寻常,只是那紧绷的肩线和比平日更苍白的侧脸,泄露了昨夜并非虚妄。
她没提昨夜的事,一个字也没有。眼神扫过我时,平静得如同深潭,只有一丝极淡、不易察觉的疲惫淤积在眼睑下方,以及那微微红肿、被她抿得发白的唇瓣,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醒了?”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晨起特有的低沉,却努力维持着惯常的清冷,“收拾一下,待会儿带穗禾去北街逛逛,前儿答应给她添两身新夏衣。”
“好。”我应着,喉咙也有些发紧,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她。她回避着我的注视,专注于整理袖口,仿佛那是天下最重要的事。
干女儿穗禾是个活泼伶俐的小姑娘,十一岁的年纪,像只叽叽喳喳的小雀儿。她一进门就扑到夏施诗腿边,仰着小脸甜甜地叫“干娘”。夏施诗弯腰摸摸她的头,脸上终于漾开一丝真切的、带着暖意的笑容,那笑容冲淡了她眉宇间的郁色,却让我心头更涩——她总能将自己最柔软的一面留给在意的人,而将那些沉重的过往死死锁在心底。
北街熙攘繁华,人声鼎沸。各色店铺林立,空气中混杂着香料、糕点和布匹的独特气味。穗禾兴奋地左顾右盼,一手拉着夏施诗,一手扯着我的衣角,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夏施诗耐心地回应着,偶尔指点着路边的摊贩,介绍些穗禾没见过的新奇玩意儿。她步履从容,神情淡然,仿佛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梦魇从未发生。
然而,只有紧挨着她的我才能感觉到那细微的不同。她握着穗禾的手比平时更用力些,指节微微泛白;在人流稍微拥挤时,她的身体会有一瞬间不易察觉的僵硬,像受惊的鸟雀绷紧了翅膀;她的目光看似随意扫过街景,却总在触及某些抱着孩子的妇人时飞快地滑开,留下一丝仓促的痕迹。
我们走进一家颇有名气的成衣铺子“云裳阁”。店里布置雅致,各色绫罗绸缎、成衣样衣琳琅满目。老板娘热情地迎上来,目光在夏施诗身上转了一圈,便笑着推荐了几款新到的料子和款式。穗禾被一件鹅黄绣蝶的襦裙吸引,夏施诗便让老板娘带穗禾去里间试穿。
待穗禾的身影消失在珠帘后,喧闹似乎被隔开了一层。铺子里只剩下我和夏施诗,以及一位正在整理布匹的伙计。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夏施诗的目光落在挂架上一件月白色暗云纹的窄袖对襟上襦上。那料子轻薄柔滑,在从门口斜射进来的阳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这件如何?”她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落在我耳中。她没看我,只是伸手指了指那件上襦。
“素雅清贵,很衬你。”我由衷地说。这颜色确实适合她,像月光下的清泉。
“嗯。”她应了一声,抬手将那件上襦从衣架上取了下来。然后,她转过身,终于抬眸看向我。那双眼睛,在明亮的光线下,昨夜残留的恐惧和脆弱被深深掩藏,只剩下一种近乎平静的试探,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带着点执拗的依赖。
“李阳,”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目光扫过旁边空着的、用屏风隔开的试衣角落,“你,跟我进来。”
我微微一怔。试衣?而且,要我进去?
她的眼神没有丝毫闪躲,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仿佛在说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但眼底深处那抹不容拒绝的坚持,让我瞬间明白了她的用意。
这不是寻常的试衣。这是昨夜之后,她划下的一道界限,或者,递出的一根绳索。她要我再次靠近那层被她自己亲手撕裂又匆忙缝合的盔甲。
“好。”我压下心头的悸动,点了点头。
她拿着那件月白上襦,率先走向屏风隔出的狭小空间。我紧随其后,伙计识趣地低下头,专注于手中的布匹。
小小的试衣角落,光线被屏风滤得柔和了许多,空气里弥漫着新布料的微尘气息。空间逼仄,两人的呼吸声清晰可闻。夏施诗背对着我,将那件新衣搭在旁边的衣架上,然后抬手,开始解自己身上那件略显家常的素色外衫的系带。
她的手指很稳,动作流畅,仿佛只是寻常更衣。但当她褪下外衫,露出里面同样素色的中衣时,那纤细单薄的背影在朦胧光线下,昨夜梦魇中剧烈颤抖的记忆猛地撞进我的脑海。她的颈项在晨光中显得格外白皙脆弱,几缕乌黑的发丝垂落其上。
她拿起那件月白上襦,却没有立刻穿上,而是转过身,将衣服递向我,声音依旧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沙哑和不容置疑:
“帮我穿上。”
不是请求,是要求。是昨夜那个在她最脆弱时,她允许我靠近、却又在清醒后仓皇推开的人,此刻,她要我亲手为她披上新的“盔甲”。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翻腾的情绪,伸手接过了那件柔软微凉的衣衫。布料上乘,触手生凉。
她微微抬起双臂,配合着我的动作。我小心翼翼地展开衣服,尽量不去触碰她的身体,仿佛她是一件易碎的瓷器。月白的料子轻轻覆盖上她的肩膀,带着新衣特有的挺括感。我绕到她身前,为她整理衣襟。距离如此之近,我甚至能看清她低垂的眼睫,像蝶翼般微微颤动。她身上那混合着淡淡药油和体香的、属于她的独特气息,在这狭小空间里无声地萦绕。
系带就在胸前。我的手指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她中衣柔软的布料,隔着薄薄一层,能感受到她温热的体温和细微的心跳。她的呼吸似乎屏住了一瞬,身体也微微绷紧,但并未后退。我屏息凝神,专注地将那细细的系带穿过精巧的盘扣,指尖偶尔擦过她锁骨下方的肌肤,那细腻的触感让我指尖发麻。每一次轻微的触碰,都像是在试探那层无形的壁垒。
她安静地站着,任由我动作,低垂的眼帘遮住了所有情绪。只有那微微抿紧的唇线,泄露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我系好最后一根系带,退后半步,目光落在她身上。
月白的衣衫衬得她肤色如玉,清冷中透着一股出尘之气。暗云纹在光线下若隐若现,如同她心底那些深埋的、不可言说的过往。新衣合身,勾勒出她纤细却坚韧的腰身。她终于抬起眼,看向角落那面模糊的铜镜,镜中的女子神情清冷,眉宇间带着一丝疏离,仿佛昨夜的一切真的已被这身新衣彻底覆盖。
“如何?”她看着镜中的自己,也像是在问我。
“很好。”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发涩,目光却无法从她身上移开。这身衣服很美,但我知道,再华美的衣衫,也无法真正抚平昨夜那场梦魇在她灵魂深处掀起的惊涛骇浪。我只是……再次被允许站在了那道伤痕旁边。
她对着镜子又整理了一下袖口,指尖划过光滑的料子,动作恢复了平日的从容。然后,她转过身,目光终于直直地看向我。那双眼睛里,昨夜的惊惶脆弱已无迹可寻,只剩下一种深沉的、带着审视的平静。她似乎在确认,确认我是否看到了她最不堪的一面后,依然站在这里,依然愿意为她系上衣带。
“嗯。”她淡淡应了一声,算是接受了我的评价,也像是接受了我此刻的存在。
恰在此时,屏风外传来穗禾清脆的声音,带着点小抱怨:“娘!这件裙子好看是好看,就是腰这里好像有点紧呢!还有啊,娘你身上怎么还有点药油的味道呀?昨晚又给爹揉伤了吗?”
夏施诗整理衣襟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药油的味道……那是昨夜她为我揉散腿上淤青后留下的气息,也是她梦魇惊醒、冷汗淋漓后残存的气息,更是她此刻,试图用新衣掩盖却终究无法彻底抹去的、属于昨夜混乱与脆弱的气息。
她抬眼,与我目光相接。那平静的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轻轻碎裂,又迅速凝固。她没有回答穗禾关于药油的问题,只是对着屏风外扬声,语气恢复了惯常的温和与掌控感:“腰紧?让老板娘给你换大一号的试试。干娘这就出来。”
她最后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然后掀开屏风,走了出去。月白的身影融入铺子明亮的光线里,脊背挺直,步履从容,仿佛刚才那狭小空间里无声的试探与靠近从未发生。
我站在原地,鼻尖似乎还萦绕着那月白新衣的微尘气和她身上无法消散的、混合着药油与暖香的复杂气息。那气息提醒着我,昨夜不是梦,她心上那道深可见骨的寒冰裂缝,依旧存在。而刚才,她允许我,也仅仅是我,再次靠近了那道裂缝的边缘。
阳光透过店铺的窗棂,在她月白的衣袂上跳跃。她走向穗禾的背影,依旧是那个强大、沉静的夏施诗。只是我知道,那盔甲之下,是无人能替她承担的过往,以及一份刚刚交付于我、沉重而隐秘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