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舫甲板上人影稀疏，唯有几名维持秩序的水手与端茶送水的小厮往来穿梭。
而一踏入船舱，竟是另一番天地。
十七八张桌案座无虚席，席间猜拳斗酒、掷骰博戏，更有艳妓依偎笑谑，喧嚣鼎沸，热闹非凡。
舱中央搭起一座高台，轻纱如云雾自船顶垂落，其上伶人有男有女，身披薄纱，翩跹起舞，如梦似幻。
听着耳边时不时传来的“再来一个”、“满上满上”、“嚯，这屁股真白……”，小和尚眼睛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粉衣女子将林立引至靠窗的位置落座，又把两位和尚安排在高台下面那桌，美名其曰：这个位置最火热。
与和尚们同桌的还有两名壮汉，浓眉环眼，虬髯间带着疤痕，模样瞧着颇像绿林中人。
这两人正一边饮酒吃菜，一边高声摆着龙门阵。见和尚们过来，二人对视一眼，脸上挤出几分促狭的笑——让和尚坐这里，怕是连呼吸都在破戒，能不热吗？
如坐针毡了属于。
其中一人先开了口，语气带着调笑：“真是新鲜，和尚不脱僧袍，也敢来花船上寻乐子？”
小和尚抬眼瞥了他一下，只轻轻摇了摇头，没作声。
“嘿嘿。”另一人跟着坏笑起来，目光落在小和尚身上：“小师父，都说佛门弟子慧根深，学问广，我这儿有个问题想请教，不知你肯不肯答？”
小和尚转头看向身旁的老和尚，见对方没有反对，便双手合十，垂眸道：“阿弥陀佛，施主但问无妨。”
“哈哈……”那人笑了一声，眼神里带着几分不明意味：“都说佛门四大皆空，那你们和尚是否有过人上人？”
小和尚想了想道：“若论现象，人与人确有高低之分，如智慧与愚痴，此为世俗谛，是教化的阶梯。”
“但论本质，却无高下之别，因众生佛性平等，皆缘起性空，此为胜义谛。”
“故‘人上人’只是度河的舟筏，意在激励修行，若执着于此‘相’，便又背离了‘空’性平等之理……”
“你叽里咕噜说什么呢？”大汉不耐烦道：“我问的‘人上人’不是名词，是动词，听不懂吗？”
“咦？”小和尚猛地抬眼，脸上满是惊讶：“‘人上人’可以是动词吗？”
老和尚微微叹了口气，似乎是叹这些人荤素不忌，居然跟佛门弟子讲荤段子……
但是奇怪的是，老和尚也并未阻止。
这时，一群穿着纱衣的莺莺燕燕走了进来，其中有两位姑娘端了四盘素菜和两碗热汤来，搁到桌上，招呼道：“两位长老请慢用，热汤是现熬的，最是暖身。”
老和尚并没有道谢，反而是又叹了口气。
小和尚瞥了一眼桌上的萝卜茄子，干脆双手合十，闭目诵经。
“诶？”一名大汉问道，“和尚，你们怎么不动筷子？难道是这素斋不合胃口，想来碗‘馄饨面’？”
老和尚阅历深厚，怎会听不懂他们话里的江湖黑话。
俗话说：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
说的就是这世上有些人，专爱干些歪门邪道的营生。
譬如某些赶车的车夫，心术不正，常借“山中有妖”之名，将乘客杀害、夺其钱财，最后推落悬崖。
又比如江上撑船载客的船夫，也有那等下作歹徒，将人载至江心，突然把船一横，逼问对方要选“板刀面”还是“馄饨面”。
什么意思呢？
其实“板刀面”就是一刀毙命，扔进水中省事；“馄饨面”则是让你自己把钱财交出来，然后自己跳河，是生是死，听天由命。
看似给你选择，实则绝无活路。
这些船夫选择的江段，往往暗流汹涌、漩涡密布，人一旦落水，几乎毫无生还可能。
“是啊，和尚你别光顾着叹气。”另一人笑道：“若是馄饨面也不合你胃口，我们这儿还有大肉包子。”
那人笑着一把扯过上菜的美娇娘，往小和尚怀里一推：“保管你吃了一回想两回，吃了两回……唔……”
话还没说完，他的嘴被另一位美娇娘吻住。
水声啧啧。
小和尚慌忙将怀中的女子推开。
那女子“嗳哟”一声跌倒在地，抬起一双泪眼，目光幽怨地望着他，似有千般委屈。
“施主，得罪了……”
小和尚正要伸手扶她，却见她蓦地将脸一偏，低声说道：“既然你不要，那就怨不得我了……”
话音未落，她已倏然起身，径直朝窗边奔去。
与此同时，台上伶人也纷纷跃下。经过他身边时，有女子轻声嘀咕：“该死的贱婢，竟然跟咱姐妹玩心眼，方才还说自己要和尚，这会儿缠着道士想要上……”
“哎呀，千万不能让小卓姐姐得手。”
“废话，那贱婢专会吃独食，这么俊的小道士，她肯定不会跟我们分享。”
“那还说什么，小蝶，待会儿你负责把小卓拉开，我来勾引那道士。”
“凭什么你来，要来也是我来……”
她话没说完，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动作都顿住了。
只听“吱呀“一声轻响，舱门缓缓开启。
一位宫装美人袅娜而入，裙裾拂过门槛，竟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她眼波流转，似春水映着寒星，徐徐扫过全场。
满堂宾客为那惊心动魄的美所慑，连呼吸都忘了；而那些彩衣女子却齐齐白了脸色，像是见到了索命的无常。
“姥姥来了。“小和尚听见邻座女子短促地惊喘一声，随即不顾一切地吻上大汉的嘴唇，那亲吻里带着仓皇的意味。
仿佛一声令下，舱内所有女子都慌乱地扑向身边的男子，像是寻求庇护，又像是完成某种仪式。
小和尚还未回神，就再次被人扑倒。
这次扑来的女子比先前更加急切，冰凉的手指甚至探进了他的僧袍。
千钧一发之际，老和尚枯瘦的手再次将他拎出重围。
老僧环视这荒唐景象，眼底浮现深切的悲悯，合十长叹：
“声色场中皆是劫，皮囊底下尽藏刀。痴人不醒迷魂阵，江心怎觅回头潮？”
“血孽执迷，缘法妄逝，何苦来哉……”
这话音落下，舱内那些纵情声色的宾客们忽然一愣，接着便觉身重脚轻，身上竟连一丝力气也无，活似一夜冲十八，虚得想昏过去。
老和尚不再多言，双手结印如莲，一声佛号震彻虚空：
“阿弥陀佛——！”
震耳佛号中，金光璀璨。
周遭暖昧的光影迅速褪色、剥落，仿佛一张华美的画皮被撕开。
暖香熏人的画舫舱室扭曲变形，樯橹灰飞烟灭——
原来此地竟是一间蛛网密结、绿光森森的破败烂船，阴风裹着腐臭的江水从四面灌入，刺人骨髓。
桌上精致的素斋霎时变作切段的人指；那两碗热汤，赫然是浓稠猩红的鲜血。
而同桌的大汉怀里搂的是枯发干尸。
其他红粉美人，也纷纷化作各类倩女幽魂。
至于刚进门的宫装女子，倒没什么变化，只是那张脸更苍白了一些。
剧变只在一瞬之间，这些幽魂鬼物纷纷大惊失色，直到此刻才反应过来，眼前的和尚，没有遵守“出家人不打诳语”的戒律，居然隐藏了修为！
可惜，醒悟得太迟了。
老和尚双掌合十，又一声佛号朗朗出口：“善哉、善哉——”
声如洪钟，字字蕴着无量佛威。
顷刻间，璀璨夺目的金色佛光自他周身奔涌而出，如旭日东升，普照浊世。
光芒过处，那些常年盘踞觞河、以色诱害人的女鬼们连惨叫都未能发出，魂体便如春雪遇阳，滋滋作响间迅速消融溃散。
嘭嘭之声不绝于耳，缕缕青烟带着焦臭升腾。
唯有一具枯骨幸免于难，瑟瑟发抖地立在角落。
正是最初在船头蛮横拒绝他们登船的那个船夫。
“阿弥陀佛。”老和尚目光落在那具枯骨上，声音平和却不容置疑，“你是此间唯一生过一丝善念的幽魂。念及于此，许你随老衲前往金光寺，听经百年，化尽戾气。”
一语尽罢，老和尚枯瘦的手掌已凌空抓去，佛光化作一道柔和却坚固的囚笼，欲将船夫骸骨摄入其中，根本不给他任何挣扎或反驳的余地。
宫装美人见自己刚踏入食堂，自己的厨子、服务员、食材就毁于一旦，本就怒不可遏，再听到船夫居然还敢吃里扒外，顿时气愤地朝其挥出一掌。
一股凝练至极、阴寒刺骨的庞大煞气如离弦之箭般射出，直取船夫枯骨！
煞气未至，那森白骨骼已不堪重压，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嚓”声，瞬间布满裂痕！
老和尚救援不及，眼看船夫就要在这雷霆一击下魂飞魄散。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纯净温润的白光倏然而至，如月华泻地，轻柔却坚定地将那濒危的枯骨彻底笼罩在内，堪堪抵住了那致命煞气。
众人猛地扭头望去。
只见舱室那扇破旧的窗边，一袭青袍小道士不知何时已站起身来，指尖白光未散，神色平静无波。
“老丈。”
船夫茫然抬头：“啊？”
林立用眼神提醒他道：“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