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备府校场,残阳如血,将斑驳的旗杆和肃立的边军身影拉得老长。空气中弥漫着铁锈、尘土和一丝尚未散尽的血腥味。云河镇及周边百户所、千户营的将官、士卒,凡能调动的,此刻黑压压一片,鸦雀无声地立于场中。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惊疑、惶恐,还有一丝被强行凝聚的肃杀。
高台之上,萧凡一身绯色麒麟服,在血色夕阳下如同燃烧的火焰,又似冰冷的寒铁。他手中并无刀剑,但那目光扫过之处,却让数千边军噤若寒蝉。
石虎押着被卸去甲胄、只穿囚衣、浑身血污的阎刚(已从昏迷中被强行弄醒)、赵贲、楚红绫,以及被捆成粽子、下巴碎裂只能发出嗬嗬声的屠刚(鬼鹫),如同拖拽死狗般推到了高台前方。他们的出现,瞬间引爆了死寂!
“是阎守备!”
“天!赵都尉?!他…他怎么…”
“那是…悦来客栈的楚娘子?她怎么也…”
“后面那个…是鬼鹫?!他…他没死?!”
“……”
低沉的惊呼如同潮水般在军阵中涌动,恐惧和难以置信的情绪在蔓延。
萧凡没有制止这骚动,他需要让所有人看清这些昨日还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面孔,如今是如何的狼狈!他需要让恐惧和震撼,成为他凝聚军心的第一块基石!
“肃静!”石虎如同惊雷般的怒吼炸响,瞬间压下了所有杂音。
萧凡向前一步,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整个校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云河镇守备阎刚!”
阎刚被石虎狠狠一按,噗通跪倒在地,面如死灰,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话。
“克扣粮饷,倒卖军械,勾结悍匪,意图毒杀钦差!罪证确凿!”萧凡的声音如同宣判,“昨夜守备府偏厅,毒酒獒毙!亲兵反叛!桩桩件件,铁证如山!其罪当诛九族!”
“黑云骑都尉,赵贲!”萧凡的目光转向瑟瑟发抖的赵贲。
赵贲被点名,身体剧烈一颤,几乎瘫软。
“身为朝廷命官,北境柱石!不思报国,反与兵部蛀虫冯坤勾结,倒卖军粮军械于北狄敌酋!数额巨大,罄竹难书!昨夜野狼滩,人赃并获!更有其亲笔认罪书在此!”萧凡举起一卷墨迹淋漓的供状,“其罪,更甚阎刚!当凌迟处死,夷三族!”
“悍匪鬼鹫,真名屠刚!”萧凡指向状若疯魔却只能嗬嗬作响的屠刚,“原边军叛将,残杀袍泽,屠戮上官,叛国投敌!盘踞北境多年,劫掠官商,杀人如麻!昨夜野狼滩,悍然拒捕,已被本官亲手废去武功!当枭首示众,传首九边!”
“悦来客栈楚红绫!”萧凡最后看向花容失色、抖如筛糠的楚红绫,“明为商贾,实为冯坤、赵贲爪牙!开设黑店,销赃中转,刺探情报!更于昨夜,亲手奉上毒酒,谋害钦差!当绞立决!”
四条罪状,如同四道炸雷,轰击在每一个边军士卒的心头!尤其是赵贲勾结北狄、倒卖军粮军械,以及屠刚的真实身份!这些消息,如同最锋利的刀子,割开了他们长久以来的愤怒、委屈和迷茫!原来他们忍饥挨饿、缺衣少械,连抚恤都被克扣,根源竟在这些高高在上的“大人”身上!竟在通敌卖国!
一股压抑已久的怒火,如同沉睡的火山,开始在校场地下涌动!看向阎刚、赵贲等人的目光,从恐惧逐渐变成了刻骨的仇恨!
“你们!”萧凡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洪钟大吕,震得人耳膜发麻,他指向台下数千边军,“你们!戍守北境,浴血疆场!保的是谁的家国?卫的是谁的黎民?!可你们的粮饷,被他们克扣!你们的刀枪,被他们倒卖!你们死难袍泽的抚恤,被他们侵吞!甚至,你们浴血守护的疆土,都成了他们换取私利的筹码!卖给敌寇,让北狄的刀,将来砍向你们的父老乡亲!你们的妻儿老小!”
字字诛心!句句泣血!
校场之上,死一般的寂静被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哽咽取代。许多士卒的眼眶红了,紧握着破旧兵器的手背青筋暴起。那些积压的怨气、委屈、被愚弄的愤怒,在萧凡这赤裸裸的揭露下,化作了熊熊燃烧的火焰!
“告诉我!”萧凡猛地踏前一步,声如雷霆,“这样的蛀虫!这样的国贼!该不该杀?!”
短暂的死寂后——
“杀!”
“杀了他们!”
“狗官!国贼!该杀!”
零星的怒吼如同火星,瞬间点燃了整片干柴!数千边军压抑已久的怒火终于爆发!吼声如同山呼海啸,震得守备府的屋瓦都在簌簌作响!那是对不公的控诉,对背叛的愤怒,更是对自身价值和尊严的重新确认!
“杀!” “杀!” “杀!”
吼声一浪高过一浪,汇聚成一股不可阻挡的洪流!
阎刚、赵贲、楚红绫在这震天的喊杀声中彻底崩溃,瘫软如泥。屠刚也只能发出无意义的嗬嗬声,眼中充满了绝望的疯狂。
萧凡看着台下群情激愤的军阵,知道火候已到。他缓缓抬手。如同拥有魔力,那震天的喊杀声迅速平息,只剩下无数双燃烧着怒火和期盼的眼睛,死死盯着他。
“国有国法!军有军规!”萧凡的声音恢复了冰冷,却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威严,“阎刚、赵贲、屠刚、楚红绫,罪大恶极!按律,当明正典刑!然——”
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全场:“北狄虎视眈眈,边关烽烟未熄!本官奉皇命,持节北境,首要之责,乃整饬军备,固我边防!此等奸佞,死不足惜!然其死,不足以偿其罪之万一!亦不足以慰我边关将士之血泪!”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带上了一丝悲怆和决绝:“本官决定!暂留其残躯狗命!待本官将冯坤等朝中巨蠹,连同北狄接应之人,一网打尽!将其罪状,其同党,其卖国之铁证,大白于天下!届时,再以彼等之血,以彼等之头,祭奠我北境无数枉死之英灵!以正国法!以慰军心!以告天下!”
“暂不杀?” 台下士卒一阵骚动,但萧凡后面的话,却如同重锤,敲在他们心坎上。要揪出朝中更大的蛀虫!要彻底清算!要用这些狗官的血,来祭奠死去的袍泽!这比立刻杀了他们,更解恨!更长远!
“大人英明!”
“揪出冯坤!揪出所有狗官!”
“用他们的狗头祭奠王大哥!李二哥!”
“对!祭奠英灵!”
喊声再次响起,充满了对彻底清算的渴望和对萧凡决定的拥护!
萧凡成功地,将边军士卒对阎刚、赵贲等人的个人仇恨,引导、升华为了对以冯坤为首的整个卖国利益集团的同仇敌忾!将他们的怒火,变成了自己手中一把无形的、指向京城的利刃!
“石虎!”
“卑职在!”
“将四名人犯押回地牢,严加看管!加派三倍守卫!任何人,无本官手令,靠近地牢十步者,格杀勿论!” 萧凡的命令斩钉截铁。
“遵命!”石虎领命,亲自带人将瘫软的四人拖了下去。
“云河镇守备一职,暂由石虎代领!”萧凡继续下令,声音响彻校场,“即日起,整肃军纪,清点库房,发放拖欠粮饷!凡有克扣、贪墨、欺压士卒者,无论官职大小,一经查实,就地正法!本官在此立誓,必让我北境戍边将士,吃得饱,穿得暖,手中有利刃,身后无隐忧!”
“谢大人!” “大人万岁!” 这一次的呼喊,不再是愤怒的宣泄,而是发自内心的感激和拥戴!石虎代领守备,意味着他们这些普通士卒的苦难日子,终于看到了尽头!
点卯公审,在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时结束。边军士卒带着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散去,愤怒、希望、还有一丝对未来的期盼。守备府内,迅速恢复了铁桶般的戒严。
萧凡回到正堂,脸上并无丝毫轻松。公审立威只是第一步,凝聚了军心,暂时稳住了云河镇的基本盘。但真正的危机,如同悬顶之剑,随时可能落下!
“大人!” 惊鸿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堂内,依旧是青衫银面,但身上似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和血腥气。她手中,捏着一支极其细小、尾部染血的铜管——那是从信鸽腿上取下的信筒。
“信鸽,截下了。”惊鸿的声音透过面具,依旧清冷,却多了一丝凝重,“三只。方向,一往北狄黑风岭,两只…往京城方向。”
萧凡眼神一凛:“内容?”
惊鸿将铜管递给萧凡:“北狄方向那只,是冯坤给右贤王的‘断尾’密信,告知交易败露,赵贲被捕,让其立刻切断所有联系,销毁痕迹,并…伺机在边境制造摩擦,混淆视听。”
萧凡迅速打开铜管,里面是一小卷用密语写就的薄绢。他扫了一眼,内容与惊鸿所言一致。冯坤,果然老辣!一边试图在内部销毁证据,一边还想挑起边境冲突,转移朝廷视线,甚至可能嫁祸给萧凡“处置不当”!
“京城方向那两只呢?”萧凡追问。
惊鸿眼中寒光一闪:“一封,是给龙武卫中郎将高焕的催令,命其不惜一切代价,加速行军,务必在七日内抵达云河镇!‘便宜行事’四字,杀气腾腾!”
七日!比雀眼密报的十日又提前了三天!冯坤急了!高焕的三千龙武卫精锐,如同一柄抵在咽喉的利刃,时间更加紧迫!
“另一封,”惊鸿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前所未有的冰冷,“是给…枢密院副使,曹正淳的。”
“曹正淳?!”萧凡瞳孔骤然收缩!枢密院副使,位高权重,掌管全国军事机要,是真正的朝廷巨擘!冯坤的背后,竟然还有此人?!
惊鸿点头:“密信内容隐晦,但核心是:北境事急,钦差萧凡‘年少气盛,行事乖张,恐激化边衅’,请曹副使在陛下面前‘斟酌进言’,并动用枢密院权限,‘暂缓’或‘重新核查’萧凡所奏一切事宜!同时…暗示萧凡手中证据‘或有偏颇’,需‘审慎’对待。”
诛心!釜底抽薪!
冯坤不仅派出了武力威慑(高焕),更动用了朝中顶级的关系网(曹正淳),试图从最高层面否定萧凡的合法性,拖延甚至颠覆调查结果!一旦曹正淳在皇帝面前进谗成功,萧凡的钦差身份都可能被质疑,他手中的证据再铁,也可能被扣上“构陷”、“偏颇”的帽子!
这才是冯坤真正的杀招!双管齐下,武力与权谋并用,要将萧凡和他的证据,彻底扼杀在北境!
萧凡捏着那支染血的铜管,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从窗棂透入,在他冷峻的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光影。
“曹正淳…” 萧凡低声念出这个名字,唇齿间仿佛嚼着冰碴。枢密院副使…这道屏障,比他预想的还要高大厚重!
“惊鸿姑娘,”萧凡抬起头,眼中燃烧着孤狼般的火焰,却异常冷静,“这三封密信,尤其是给曹正淳的这封,价值连城!务必妥善保管,与赵贲口供、账册、金器一同,列为最核心证物!”
他走到桌案旁,铺开一张特制的、薄如蝉翼的防水绢布,提起笔,以最简练、最清晰的文字,开始书写密奏。他要将云河镇发生的一切,阎刚、赵贲之罪,冯坤通敌之实,以及截获的密信内容(尤其是曹正淳这条线),还有高焕龙武卫异动的情报,形成一份无可辩驳的急报!
“谢宝树!”
“卑…卑职在!”一直缩在角落的谢宝树一个激灵。
“研磨!用最快的速度!”萧凡头也不抬,笔走龙蛇。
“是!”谢宝树连滚爬爬地跑过来,手忙脚乱地开始磨墨,小脸上满是紧张,却又带着一种参与大事的奇异亢奋。
萧凡的笔锋快如疾风,字字如刀。他知道,这份密奏,必须在最短时间内,以最安全的方式,直达天听!抢在高焕的龙武卫抵达之前!抢在曹正淳的谗言生效之前!
写完最后一个字,萧凡吹干墨迹,小心卷起绢布,塞入一个特制的、内衬铅皮的细长铜管,用火漆密封,盖上他独有的寒鸮印鉴。
“石虎!”萧凡沉声喝道。
石虎应声而入,身上还带着校场未散的杀气。
“你亲自挑选五名最精锐、最可靠、且熟悉京畿道路的亲卫!”萧凡将密封的铜管递给他,眼神凝重如铁,“持此密奏,换马不换人,日夜兼程,直送京城!交予朱雀门当值统领,他自会明白!记住,此物关乎国本,关乎北境数十万军民性命!人在密奏在!人亡…密奏也必须到!”
“卑职以性命担保!必不辱命!”石虎单膝跪地,双手接过铜管,如同接过千斤重担,眼神坚毅如磐石。
“立刻出发!”萧凡挥手。
石虎不再多言,转身大步流星而去,沉重的脚步声迅速消失在暮色中。
正堂内,只剩下萧凡、惊鸿和喘着粗气的谢宝树。
窗外,夜色彻底笼罩了云河镇。寒风呼啸,如同鬼哭。镇子外,是无边无际的黑暗荒原,以及那条通往京城、充满未知凶险的漫漫长路。
萧凡走到窗边,望着漆黑如墨的北方天际。那里,高焕的三千铁骑正在星夜兼程。而京城的方向,无形的刀光剑影,恐怕已经围绕着枢密院和皇帝的御案,悄然展开。
“七日…”萧凡低声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窗棂。石虎送信需要时间,皇帝的反应需要时间,而高焕的大军,七日后就会兵临城下!
他必须在这七天里,利用云河镇这弹丸之地,利用刚刚凝聚却尚未稳固的军心,布下一个足以拖延甚至抗衡三千龙武卫精锐的死局!同时,还要提防冯坤在北狄方向挑起的边衅,以及…曹正淳在朝中射来的暗箭!
“惊鸿姑娘,”萧凡没有回头,“你的人,可能监控龙武卫行军路线?我需要知道他们的确切位置、速度和…可能的薄弱环节。”
惊鸿清冷的声音传来:“已放出‘青鹞’,高焕所部动向,十二时辰内必有回报。”
“好。”萧凡眼中闪过一丝厉芒,“谢宝树!”
“卑职在!”
“去,把云河镇及周边所有能找到的硝石、硫磺、木炭,还有铁匠铺所有的废铁渣、碎瓷片,都给本官搜集起来!有多少要多少!立刻!马上!”
谢宝树小眼睛瞪得溜圆:“硝…硝石硫磺?大人…您…您要炼丹?”
萧凡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危险的弧度,在昏暗的烛光下,如同择人而噬的猛兽:
“炼丹?不。本官要…给冯大人的‘协防’精锐,准备一份…足够‘热烈’的北境特产——‘惊雷火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