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默沉吟片刻,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选项。时机未到,逼得太紧,只会让钱博这只老狐狸把洞口堵得更死。他决定换一种更迂回的方式。
“钱司长说的是。”他先是表示了赞同,让钱博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我只是觉得,这位楚天雄前辈的思路很奇特。他似乎想在西部那片贫瘠的土地上,凭空造出一个能自我循环的金融市场。这个想法,现在看来,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他没有谈对错,只谈“奇特”和“不可思议”,将自己定位成一个好奇的、被开了眼界的后辈。
果然,钱博的戒备又松懈了几分。他拿起那串紫檀手串,重新在手里盘了起来,声音也随意了许多:“所以说他是传奇嘛。脑子里装的东西,跟我们这些人不一样。他总想着一步登天,毕其功于一役。可这世上的事,哪有那么简单。”
“那……这位楚前辈,后来去哪儿了?”林默状似无意地问道。
钱博盘手串的动作顿了一下。
“犯了错误,总要接受组织安排。听说,是调到西部一个省的扶贫办去了。具体是哪个省,什么职位,就没人知道了。”他抬眼看了看林默,镜片后的目光意味深长,“小林,你是聪明人。有些档案,之所以被封在柜子底,就是因为它应该待在那个地方。你把它翻出来,拂去上面的灰尘,看到了里面的东西,就再把它放回去,让它继续待在柜子底。这对你,对大家,都好。”
这是一句警告,也是一句保护。
林-默听懂了。
“我明白了。”他点了点头,伸手去拿那个蓝色文件夹,“谢谢司长解惑,是我冒昧了。”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碰到文件夹时,钱博却用手指轻轻将文件夹又推了回来。
“既然翻出来了,就别急着放回去。”钱博的脸上,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容,“你不是说要把整理档案当成课题来做吗?这份草案,就是一份极好的反面教材。你可以研究研究,它为什么会失败,为什么会被否决。搞清楚‘不该做什么’,有时候比知道‘该做什么’更重要。”
林默愣住了。
他完全没料到钱博会来这么一手。这番话,看似是把这份草案定性为“反面教材”,让他去批判性地研究。但实际上,却给了他一个继续研究这份草案的、光明正大的理由。
林默的脑海中,钱博的情绪图谱再次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那股【爱莫能助的惋惜】,在这一刻,似乎找到了一条隐秘的宣泄渠道,化作了一丝【借你之手,再看一眼】的隐秘期待。
他不是在帮楚天雄翻案,他只是在“培养”一个新人,让他从“失败”的案例中吸取教训。这个理由,冠冕堂皇,谁也挑不出毛病。
“我明白了,谢谢司长指点。”林默这一次,是真心实意地道谢。这位钱司长,看似佛系躺平,实则是个在规则的缝隙里跳舞的高手。
“去吧。”钱博摆了摆手,重新将注意力放回了桌上的多肉植物上,仿佛刚才那番暗藏机锋的对话从未发生过。
林-默拿着文件夹,退出了办公室。他没有立刻回到自己的座位,而是去了走廊尽头的洗手间。
他打开水龙头,用冰冷的水拍了拍脸,让自己滚烫的大脑冷静下来。
京城的干部,果然没有一个简单的。他们不会像王大海那样直接拉电闸,也不会像陈平那样把野心写在脸上。他们更像是一片深海,你只能看到海面的波澜不惊,却永远不知道海面下是暗流、是礁石,还是沉睡的巨兽。
今天与钱博的这场交锋,让他对“情绪剧本”这个金手指,有了全新的认识。
在江东,他面对的很多人,情绪都是外露的,剧本的选项直截了当。可是在这里,他第一次遇到了“情绪盲区”。
办公室里那些同事,用“专业化面具”将自己包裹起来,让剧本无法探测。而钱博这样的高阶玩家,更是能主动进行“情绪对抗”,让表层情绪和深层情绪完全割裂,形成一个真假难辨的迷宫。
如果刚才自己没有从钱博那丝分裂的情绪中,捕捉到那一缕“惋惜”,而是真的相信了他那套“稳定论”的官话,恐怕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自己也就失去了一次绝佳的机会。
看来,在这里,金手指不再是无往不利的神器,更像是一个高精度的“声呐”。它能帮你探测到水下的异常,但最终如何判断,如何规避,如何下钩,还是要靠自己。
他关掉水龙头,看着镜子里自己那张年轻的脸,眼神却已经不复来时的清澈,多了一分深邃。
他回到办公室时,大部分人都已经下班了。只有高远还坐在位子上,并没有在工作,而是在打电话。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但林默如今的听力,足以让他听清一些关键词。
“……对,一个外地来的……不知天高地厚……没错,楚天雄那份东西……”
高远似乎察觉到了林默的脚步声,立刻警觉地转过头来,看到是林默,他眼神中的阴鸷一闪而过,随即匆匆对着电话那头说了一句“回头再说”,便挂断了电话。
他站起身,拿起自己的外套和那张音乐会门票,经过林默身边时,脚步顿了顿,用一种嘲弄的语气,不高不低地说道:“林研究员,又在故纸堆里淘到什么宝贝了?别是淘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给自己惹麻烦吧?”
林默没有看他,只是将那个蓝色文件夹放回自己的抽屉,锁好。然后抬起头,平静地迎上高远的目光。
“多谢关心。”他淡淡地说道,“不过我觉得,历史本身没有该不该看,只有想不想看,和敢不敢看。”
高远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