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林默没有急于动笔写那个名为“红星机械厂”的引子。
在政研室这种地方,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而没有数据,连调查的资格都没有。他深知,韩立虽然给他划定了“态度”的框架,但绝不会容忍一份空洞无物、纯粹唱赞歌的报告。即便是“态度正确”的马屁,也得拍得有理有据,拍得旁征博引,拍出理论高度。
他花了整整一个上午的时间,将韩立给的那份厚厚的材料翻来覆去看了三遍。
这份材料堪称公文写作的典范。里面汇集了省发改委、国资委、工信厅等多个部门的官方报告,图文并茂,数据详实。每一页都闪耀着“成就”的光芒。
“我省国有企业总资产五年内增长百分之三十七。”
“‘凤凰计划’盘活僵尸企业二十三家,安置职工六万余人。”
“世界五百强榜单上,我省国企新增两席。”
一个个漂亮的数字,像阅兵方阵一样整齐划一,充满了力量感。但林默看得越久,眉头皱得越紧。他那堪比计算机的大脑,在高速运转中,敏锐地捕捉到了一种不协调的“和谐感”。
太干净了。
这些数据就像是被工业强力洗涤剂反复清洗过的白衬衫,干净到不真实。他看到一家大型钢铁集团,报告里写着通过技术革新,其主打产品的能耗降低了百分之十二,这是一个非常惊人的成就。但报告的另一处,集团的年度利润增长率,却只有微不足道的百分之一点五。
降低的能耗成本,去了哪里?
他又看到一家老牌化工企业,报告称其成功研发出一种新型环保材料,填补了国内空白,获得了多项专利。但附录的财务简报上,这家企业的研发投入占总营收的比重,连续三年都低于百分之一。
天上掉下来的新技术?
最让林默觉得荒谬的,是一份关于“职工幸福感”的调研。报告通过抽样问卷,得出结论:百分之九十二点七的国企职工对企业现状表示“满意”或“非常满意”。
林默想起了江州纺织厂那些在寒风中堵门、脸上刻满愤怒与屈辱的老工人们。他们的“满意度”,显然不在这百分之九十二点七之内。
他合上材料,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他明白了。这些材料,全都是“脱敏版”。
就像处理敏感信息一样,所有尖锐的、负面的、可能引发质疑的数据,都经过了精心的“修饰”和“过滤”。它们剔除了血肉,抽离了灵魂,只留下了一副光鲜亮丽的骨架。用这些骨架去构建韩立想要的“积极向上”的报告,轻而易举。但用它们去寻找“真相”,无异于缘木求鱼。
一堵无形的墙,立在了他的面前。
这堵墙不是用砖石砌成的,它由官样文章、统计技巧、部门利益和一种心照不宣的集体默契共同构建。它坚不可摧,因为每一个身处其中的人,既是砌墙者,也是这堵墙的维护者。
林默睁开眼,决定去一个地方——资料室。
政研室的资料室位于大楼的地下层,阴凉而安静。管理资料室的是一位姓钱的老同志,头发花白,戴着一副老花镜,据说从这栋楼建成起,他就在这里工作,见证了无数报告的诞生与尘封,也见证了无数“笔杆子”的意气风发与黯然离场。
“钱老师,您好。”林幕客气地打招呼。
老钱头也没抬,正用放大镜仔细比对着两份旧报纸,声音有些含混:“要什么,自己查目录,填单子。”
“我想查一下近十年,咱们省主要国有企业的原始财务报表和历年的职工情况统计。”林默说出了自己的目的。
“原始报表?”老钱终于从报纸后面抬起了头,老花镜推到额头上,浑浊的眼睛打量着林默,这个动作让他脸上的皱纹像干涸的河床一样挤在一起。
“小同志,新来的吧?”
“是的,刚来综合调研处。”
“哦……”老钱拖长了声音,似乎明白了什么,“综合处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