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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州,夜色如墨。
当周良安在江州饭店的喧嚣与奉承中,将自己视为这座城市未来的主宰时,林默正身处城西一间不起眼的网吧包厢里。
空气中弥漫着泡面和二手烟的混合气味,键盘的噼啪声与游戏里的厮杀声交织成一片嘈杂的背景音。这里是城市里最容易让人隐匿的地方,没人会在意邻座那个戴着口罩和鸭舌帽的年轻人,究竟是在通宵打游戏,还是在谋划一场足以掀翻牌桌的风暴。
电脑屏幕上,没有游戏界面,只有一个空白的文档。林默的手指悬在键盘上,一动不动,脑海里却在飞速地进行着一场复杂的角色扮演。
他要写的,不是一份义正辞严的举报信,那太假,也太容易暴露。他要模仿的,是一个“江南会”的内部成员,一个在周良安春风得意时,被甩下船的失意者,一个既贪婪又怨毒的赌徒。
这个人是谁?林默的脑中浮现出王虎在监狱里,为了换取立功机会,竹筒倒豆子般说出的那些江南会内部的龌龊和矛盾。他想到了一个名字——钱胖子,一个靠着倒卖土地指标起家,后来因为分赃不均,被周良安和张狂联手排挤出核心圈的家伙。
王虎说,这个钱胖子,为人粗鄙,睚眦必报,最喜欢在酒后骂骂咧咧,说周良安是“穿上西装的土匪,吃人不吐骨头”。
就是他了。
林默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当他的手指再次落在键盘上时,整个人的气质仿佛都变了。那股书卷气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市井的、充满了算计和怨气的味道。
“省纪委的各位领导,你们好。”
开头还算客气,但下一句,画风突变。
“老子豁出去了!姓周的吃肉,连口汤都不给兄弟们留,还想把我们当夜壶,用完了就一脚踢开,天底下没这个道理!”
粗鄙,直接,充满了个人恩怨。这不像举报,更像是黑社会内讧后,输家不甘心的叫骂。
“他周良安在城南搞的那个项目,凭什么他的人能拿大头?凭什么当初说好的利益,现在就成了他一个人的功劳?他以为巴结上了省里陈书记的女儿,就没人敢动他了?我呸!他跟那个陈娇在江南会里搂搂抱抱的时候,当别人都是瞎子吗?”
信里,林默巧妙地将个人恩怨与项目腐败、官商勾结、作风问题糅合在一起。他没有站在道德高地上指控,而是以一个“分赃不均者”的视角,去揭露黑幕。这种举报,可信度最高,因为它符合人性。
“我知道他周良安做事干净,手脚都让张狂那些人去做了,你们不好查。但老子手里有东西!他以为江南会是铁板一块?金爷倒了,我们这些小鱼小虾就得等死?做梦!”
“前段时间,他在江南会搞的那场拍卖会,把城南旧改的规划图拿出来卖,老子就在场!全程的视频,我都录下来了!你们不是想查他吗?证据就在这里面!他怎么跟那些老板勾兑的,怎么把国家的项目当成他自己家的生意做的,一清二楚!”
信的最后,林-默加上了最关键的一笔,也是最能将水搅浑的一笔。
“我把东西给你们,不是为了什么正义,老子就是不服!他周良安想一个人上岸,踩着我们所有人的尸骨往上爬,我偏不让他如意!我要让他身败名裂!东西你们拿去,怎么用是你们的事。但你们要是敢把我的身份泄露出去,老子做鬼都不会放过你们!”
一个活灵活现的、色厉内荏的、走投无路又想同归于尽的形象,跃然纸上。
写完,林默从头到尾读了一遍,连标点符号都仔细推敲。他甚至故意在信里写了几个错别字,让它更符合钱胖子那种“文化不高,脾气很大”的人设。
确认无误后,他将文档打印出来,然后将电脑上所有的操作记录,用专业软件彻底清除。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U盘,黑色的外壳,没有任何标识。这里面,存放着那晚在江南会,由胸针摄像头拍摄下的一切。周良安意气风发的演讲,台下权贵们贪婪的竞价,那张被当成商品拍卖的规划红线图……每一帧,都是罪证。
他将信纸折好,和U盘一起,放进一个最普通的牛皮纸信封里。没有署名,没有地址,只有一行收件信息:江东省纪律检查委员会,信访举报中心(收)。
做完这一切,他走出包厢,像个普通的网瘾少年一样,在前台结账下机,汇入深夜的街头。
他没有选择直接邮寄。为了做到万无一失,他打了一辆出租车,横穿大半个城市,来到一个与他工作、生活毫无关联的老旧城区。这里的夜晚,只有昏黄的路灯和零星的犬吠。
他找到一个早已废弃的信箱,这种信箱早已被新的邮政系统取代,但偶尔还会有邮递员出于习惯性地检查一下。他将信封塞了进去,塞得很深。
这封信,不会在第一时间被发现。它可能会在信箱里躺上一天,两天,甚至更久。它会在一个不确定的时间,被一个不确定的邮递员,混在一堆广告传单里,送到那个决定命运的地方。
这种不确定性,正是林默想要的。它能最大程度地割裂自己与这封信之间的所有物理联系。
做完这一切,他没有立刻回家,而是拐进了一家24小时营业的豆浆店,点了一碗热豆浆,一根油条。
店里空无一人,只有老板在打着瞌睡。
林默小口地喝着豆浆,感受着那股温暖从喉咙滑入胃里。他的手很稳,心跳也一如既往地平缓。但他知道,从那个信封离开他指尖的刹那,一场巨大的风暴,就已经在酝酿之中。
他不是一个天生的赌徒,但他知道,有些牌局,一旦坐上桌,就必须玩到底。
周良安,你的庆功宴,该散场了。
……
两天后,江东省纪委大楼。
信访举报中心的办公室里,工作人员小李正像往常一样,处理着堆积如山的举报信件。这些信件,大部分都是些鸡毛蒜皮的邻里纠纷,或是捕风捉影的匿名攻击,真正有价值的线索,百里挑一。
他有些烦躁地拆开一个破旧的牛皮纸信封,里面掉出来一张打印纸和一个小小的U盘。
又来了。小李撇撇嘴,这种附带U盘的举报信,他见得多了。十有八九,里面都是些不堪入目的“桃色证据”,或者是些合成的、模糊不清的照片。
他拿起那张打印纸,扫了一眼。
“……姓周的吃肉,连口汤都不给兄弟们留……”
开篇这句江湖气十足的话,让他愣了一下,竟鬼使神差地继续读了下去。
越读,他的眉头皱得越紧。当他看到“江南会”、“拍卖会”、“城南旧改规划图”这些字眼时,他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而当“陈书记的女儿”这个信息出现时,他握着信纸的手,已经渗出了冷汗。
这封信,不像举报信,更像是一份来自地狱的战书。
他不敢怠慢,立刻将那个黑色的U盘,插入了与外网物理隔绝的内部电脑。他的心脏怦怦直跳,双击打开了里面唯一的视频文件。
画面先是有些晃动,似乎是拍摄者在调整角度。几秒钟后,画面稳定下来。
奢华的水晶吊灯,彬彬有礼的侍者,以及一张张在新闻上熟悉又陌生的面孔……这里是江南会!
视频里,一个儒雅的身影走上了前台,正是江州市委副书记,周良安!
小李的眼睛瞬间睁大了。
他看着周良安在台上口若悬河,看着一张巨大的规划图被投影在幕布上,听着台下那些人为了一个地块的优先开发权,喊出几百万、上千万的“诚意金”。
权钱交易,被如此赤裸裸地,以一种近乎荒诞的“拍卖”形式,呈现在他的眼前。
这不是举报,这是对整个纪律系统最猖狂的挑衅!
视频不长,只有十几分钟,但每一秒钟,都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小李的心上。当视频播放完毕,屏幕陷入黑暗时,他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
他颤抖着手,拔下了U-盘,将它和那封信紧紧攥在手心。他知道,这薄薄的几张纸和一个小小的塑料块,其分量,足以在江东省的官场,引发一场十级地震。
他没有丝毫犹豫,拿起桌上那部红色的内部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
“王主任,我是信访中心的小李。我这里……收到一份材料,我觉得,您必须立刻看一下。”
半小时后,纪委常委、案件审理室主任王正国的办公室里,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王正国,一个年近六十,头发花白,眼神却锐利如鹰的老纪检。他反复看了三遍视频,又将那封信上的每一个字都仔细揣摩了一遍。
他的脸色,从最初的震惊,变成了深不见底的愤怒。
“无法无天!简直是无法无天!”他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厚重的实木桌面发出沉闷的巨响,“把党和人民赋予的权力,当成自己待价而沽的商品!把城市的未来规划,当成私人宴席上的拍品!这是在掘我们党的根!”
秘书站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他跟了王正国这么多年,从未见过他发这么大的火。
王正国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
“这个举报人,有点意思。”他停下脚步,重新拿起那封信,“通篇都是抱怨分赃不均,字里行间透着一股鱼死网破的狠劲。他不是为了正义,他是为了报复。这样的证据,反而更真实,更可信!”
“而且,”他指着信上的一句话,“他故意提到了陈书记的女儿,这是在将我们的军啊。他是在告诉我们,这个案子背后水深,看我们敢不敢碰。”
秘书低声问:“主任,那……我们现在怎么办?要不要先侧面了解一下情况?”
“了解?证据都摆在脸上了,还了解什么!”王正国眼中寒光一闪,“周良安明天不是要来省纪委‘谈话’吗?哼,他以为是来走个过场,撇清关系?好啊,那就让他来!我们正好,给他准备一份‘大礼’!”
他坐回椅子上,拿起那部鲜红的、代表着最高保密级别的电话,整个人的气势在瞬间沉淀下来,变得冷静而致命。
他拨通了省纪委书记的号码。
“书记,我是王正国。我手上有一份材料,我认为,有必要向您做紧急汇报。是的,非常紧急。”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随即传来一个威严的声音:“到我办公室来。”
王正国挂掉电话,拿起U盘和信纸,对秘书下达了指令:“立刻通知专案组核心成员,召开紧急会议。另外,通知技术部门,对视频进行最高级别的分析,核实真伪,锁定画面中所有人的身份。还有,控制知情范围,从现在起,所有接触到这份材料的人,严禁对外泄露一个字!”
“是!”秘书立正,转身快步离去。
王正国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拿起那份足以引爆江东官场的“导火索”,迈着沉稳而坚定的步伐,走向了走廊尽头,那间象征着江东省纪律最高权威的办公室。
一场雷霆风暴,即将来临。
而此刻正在赶往省城路上的周良安,还在惬意地盘算着,明天“谈话”结束后,要去哪里放松一下,庆祝自己即将到来的、更加光明的政治前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