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照的手还搭在闻人烬腕上，指尖冰凉，眼窝里那根探阴棒随着她微弱的呼吸轻轻颤动。血顺着她的下颌滴落，在地面砸出一个个暗红小点。
陈九黎单膝跪地，左手撑着伞柄勉强稳住身形，右手三枚银针悬在沈照后颈半寸处，迟迟未落。他额角青筋跳了两下，猛地一咬舌尖，精血喷出，正中银针尾端。三道细线般的红光顺着针身渗入沈照体内，她抽搐的身体终于缓了一拍。
“再撑住。”陈九黎声音哑得几乎听不清，“就差一步。”
闻人烬撕开皮衣内衬，一张浸过烈酒的朱砂符纸露了出来。她没多想，直接贴上沈照后颈，抬手就是一掌拍实。符纸瞬间发烫，冒出一股焦味，沈照喉咙里滚出一声闷哼，但嘴唇又开始缓缓开合。
王半仙趴在地上，手指还在划动，可力气已经耗尽，指甲翻卷，血混着灰土拖出断续痕迹。他眼皮掀了掀，看见陈九黎胸前那件红衣正在无风自动，布料绷紧，像被什么东西从里面往外顶。
“要来了……”他喃喃。
沈照的瞳孔骤然收缩，整只左眼泛起幽蓝，仿佛深井映月。她的视线穿过了石壁、穿过了枯骨之轮，落在二十年前的雨夜。
——祠堂烛火摇曳，七名医师跪在蒲团上，双手捧铃。香炉里升起的不是烟，是缠绕的人脸。一个披黑袍的身影站在供桌前，手中铜铃轻晃，每响一声，医师眼中就暗一分。
画面一转，铃声回荡在密室，一名女婴躺在祭坛中央，锁骨处胎记泛着微光。医师们将铜铃按在她额头，同时念咒。女婴突然睁眼，没有哭，只是死死盯着屋顶某处，像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紧接着，七具干尸从地底升起，脊椎相连成环，医师们的魂魄被抽出，缠在铃舌之上。那黑袍人低声说：“以情志为引，以血脉为锁，七杀铃成，可控人心如控傀儡。”
沈照的嘴角忽然溢血，但她没停，反而将探阴棒往里又推进半分。血流更急，眼前画面再次跳动——
今日城中那些疯癫病人接连浮现：地铁站跳轨的白领、半夜爬楼顶唱歌的教授、抱着电线杆痛哭的出租车司机……他们的家谱在虚空中展开，最终全都指向同一个源头——当年参与祭祀的七户人家。
“原来不是鬼祟作乱……”她低语，“是血脉里的东西醒了。”
话音未落，陈九黎胸口猛然一震。
“嗤啦”一声，红衣从中裂开，露出胸膛。七道血痕自心口向外延伸，呈放射状分布，每一道都深可见骨，边缘泛着暗金纹路，形状竟与铜铃上的刻痕一模一样。
闻人烬抬头看见，整个人僵住。
“这不可能……”她喃喃。
王半仙挣扎着抬起头，盯着那七道伤痕，脸色瞬间惨白。他张了张嘴，咳出一口血沫，嘶声道：“同脉血祭……他在收！”
“什么收？”陈九黎喘着气问。
“阵法要圆满，得用同源之血一代代喂。”王半仙手指颤抖地指向那枯骨之轮，“你们三个……都是种子里的人。闻人小姐是初祭之魂，你是压阵之血，沈姑娘是通幽之引——缺一个，阵就活不了。”
空气像是凝住了。
陈九黎低头看着自己胸口的伤痕，它还在缓慢蠕动，像是有东西在里面爬行。他忽然笑了声，笑声沙哑却透着股狠劲：“所以咱们拼死破阵，其实是在帮它完成最后一道工序？”
没人回答。
沈照的嘴唇又开始动，声音极轻：“还有一个人……没回来。”
“谁？”陈九黎问。
她没看他，那只完好的左眼直勾勾盯着闻人烬，血泪从眼角滑下：“你小时候，是不是总做同一个梦？梦见有人站在床边，对你说话，可你看不见她？”
闻人烬呼吸一滞。
“那是你的魂光。”沈照说，“被抽走的那一部分，一直困在铃里，听着那些疯子发疯，看着他们失控，却回不去。”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现在它想回来了。”
话刚说完，整个地下空间猛地一震。枯骨之轮的裂缝扩大，中间那具干尸胸口的婚帖开始渗血，滴滴答答落在地面。毒雾残余在角落翻腾，隐约聚成人脸轮廓，却没有发声，只是静静望着他们。
陈九黎缓缓站起身，扯下残破的红衣扔在地上。他伸手摸了摸伞骨，十三枚铜钱发出轻响。然后他看向沈照：“还能撑多久？”
沈照没眨眼，血顺着脸颊流进嘴角：“直到她回来。”
“那就让她回来。”陈九黎转身，一脚踩碎地上一块碎砖，弯腰捡起半截断裂的伞骨，尖端朝下，对准自己掌心狠狠扎了进去。
鲜血涌出，他不管不顾，反手将血抹在伞面上。金纹在他左眼一闪而过，伞骨轻震，发出低鸣。
闻人烬猛地扑过来：“你干什么！”
“既然阵要血。”他咧了咧嘴，唇角带血，“那就给它够多的。”
他抬起伞，指向枯骨之轮中央那具干尸，声音冷了下来：“把人还回来。”
沈照深吸一口气，左手猛然握住探阴棒，用力一旋。
“咔”。
棒身与眼窝间的血肉撕裂，大量鲜血喷出。她仰头，口中吐出一串古老音节，每一个字都带着颤音，像是从地底深处挖出来的。
幽蓝火焰自她口中升腾，顺着血线倒灌而入。七道连接枯骨之轮的血线同时发亮，蓝光游走如蛇，直冲干尸心口。
那具干尸突然剧烈抖动，胸口插着的婚帖缓缓抬起一角，露出下面干瘪的心脏。心脏表面浮现出一张模糊的脸，女性，年轻，眼神哀求。
闻人烬浑身一颤，脱口而出：“姐姐？”
她不信，可那张脸……和她童年卧室里烧剩半张的照片，一模一样。
“我不是你姐姐。”那张脸在婚帖上微微启唇，“我是你。”
时间仿佛停了一瞬。
陈九黎瞳孔猛缩，王半仙瘫在地上，手指死死抠进砖缝。
闻人烬瞪着眼，声音发抖：“你说什么？”
“你出生那天，他们发现双生魂。”那张脸缓缓说着，声音像是从水底传来，“一个能控铃，一个能承痛。于是把你完整的魂分成两半，一半养铃，一半做人。”
她笑了下，极淡，极苦：“我一直在等你想起我。”
闻人烬膝盖一软，跪倒在地。
沈照咬破舌尖，强行提气，吼出最后一个字：“归——！”
蓝光炸现，整座祭坛剧烈震动。枯骨之轮发出刺耳摩擦声，七具干尸同时仰头，空洞的眼眶里燃起绿火。它们抬起手臂，残存的铜钉离体飞出，在空中交织成网，试图封锁血线。
陈九黎甩手掷伞。
油纸伞旋转着飞出，伞尖挑开第一道铜链，第二道被闻人烬挥鞭抽偏，第三道直接撞上王半仙最后划出的“镇”字残符，轰然炸裂。
蓝光趁势涌入，直冲婚帖。
那张泛黄纸片开始燃烧，边缘卷曲变黑。干尸胸口的心脏剧烈跳动，频率越来越快，仿佛要挣脱束缚。
闻人烬伸出手，指尖离婚帖只剩寸许。
就在触碰的刹那，她掌心血痕突然暴涨，整条手臂被黑气缠绕。她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后倒。
陈九黎一把拽住她手腕，用力一拉。
沈照的咒语戛然而止。
她整个人向前一倾，探阴棒歪斜着挂在眼眶边缘，血糊满了半张脸。可她的手，依然死死抓着闻人烬的衣袖。
婚帖烧尽最后一角，灰烬飘落。
干尸胸口的心脏猛地膨胀，随即“砰”地炸开。
一团金光从中飞出，直扑闻人烬面门。
她闭上眼。
金光没入眉心。
那一瞬间，她听见无数声音在耳边响起——尖叫、哭泣、铃声、低语……然后一切归于寂静。
她睁开眼。
眼里不再是迷茫，而是彻悟。
陈九黎松开手，踉跄后退两步，靠在石柱上喘息。他看着闻人烬，声音沙哑：“回来了？”
她没答，只是缓缓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心口。
那里，原本冰冷的地方，终于有了温度。
王半仙伏在地上，嘴里还在念叨：“生门在坎……生门在坎……”
沈照靠着柱子滑坐下去，探阴棒“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断口朝天。
陈九黎低头，看见自己掌心的伤口正在缓缓愈合，可胸口那七道血痕，依旧发烫。
他忽然觉得有些冷。
头顶的血痕蛛网仍在蔓延，枯骨之轮裂成数段，干尸东倒西歪。毒雾散尽，只剩几缕残烟绕着婚帖灰烬打转。
闻人烬站起身，走到那堆灰烬前，蹲下，伸手抓了一把。
灰落在指缝间，像雪。
她忽然说：“他们以为炼的是铃。”
顿了顿，她抬头，目光扫过三人。
“其实炼的是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