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规凑上前去,只看了一眼,呼吸便是一滞。
那纸上赫然写着几个比例,是他从未尝试过,却又隐隐觉得暗合某种至理的配比。
“还有这个,”李云龙的手指又点向一个陌生的词汇,“火药的‘颗粒化’,你可曾想过?”
这个词像一道惊雷,在陈规的脑海中炸响,让他听得目瞪口呆。
“颗……颗粒化?”陈规的声音都有些变调了,他穷尽一生钻研,都是在粉末的精细程度上做文章,从未想过,还能把火药做成颗粒。
“是啊!”李云龙见他神情,知道这事儿有门,兴致更高了,“你想想,地上有一堆干面粉,你拿个火星子去点,‘呼’一下,燎个面儿就完了。
可你要是把这面粉用水和了,捏成一个个小疙瘩,晒干了,你再用火去点试试?
它是不是烧得更透,更猛,更久?”
这个比喻粗俗至极,却又无比形象,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陈规心中一扇尘封已久的大门。
他呆立当场,脑子里飞速地盘算着,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对啊……对啊!
粉末虚浮,燃烧不均,若制成颗粒,则内有空隙,传火迅速,燃烧均匀,力道必然刚猛……”
“若是将火药制成颗粒,不仅能提高燃烧的劲头,还能增加稳定性,方便储存和运输。
更重要的是,装填进火炮里,能让炮子儿射得更远,威力更大!”
李云龙越说越兴奋,仿佛已经看到了万炮齐发,金人铁骑灰飞烟灭的场景,眼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陈规听得如痴如醉,只觉得眼前豁然开朗,那些困扰他多年的瓶颈,似乎一下子就有了突破的方向。
他看向李云龙的眼神,已经从最初的敬畏,变成了由衷的钦佩和狂热。
“陛下……陛下真是天纵奇才!老朽……老朽五体投地!”陈规激动得声音发抖,眼前这位陛下所说的这些,简直是颠覆性的创新,是神来之笔!
“佩服啥?朕就是个大老粗,整天瞎琢磨罢了!”李云龙得意地摆了摆手,故作谦虚,但脸上那藏不住的笑容,分明写着“快继续夸我”。
然而,他脸上的笑容很快就收敛了。李云龙突然语气一转,神情变得无比严肃,御书房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不过,朕丑话说在前头,这火药的研制,可不是闹着玩的!”
他一步步逼近陈规,目光如刀,直刺人心。
“这东西,一头连着大宋的国运,另一头,连着咱们前方将士们的性命!”
“你小子要是敢给朕弄出什么偷工减料的幺蛾子,敢让那些次品流到军中,害得将士们白白送了性命,朕告诉你,”
李云龙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一股子血腥味,“朕不管你是什么神工巧匠,朕一定把你脑袋拧下来当夜壶!”
这番话充满了威胁,也充满了对麾下士卒最真切的爱护。陈规心中一凛,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
他明白,陛下这是在敲打他,也是在提醒他,他肩上即将扛起的,是何等沉重的责任。
他没有丝毫畏惧,反而胸中涌起一股豪情。
“陛下放心!”他猛地挺直了腰板,苍老的声音在御书房内回荡,洪亮而坚定,掷地有声,
“老朽以项上人头和祖宗牌位担保,定当竭尽全力,不负陛下所托!”
李云龙满意地笑了笑,那股骇人的气势烟消云散。他上前拍了拍陈规的肩膀,力道不小,拍得老头一个趔趄。
“好!朕相信你小子!”他语重心长地说道,“朕给你专门建个火器司,给你人手,给你材料,只要是能用上的,你尽管开口!钱不够,朕就去抄几个贪官的家给你凑!”
“但朕只有一个要求!”李云龙竖起三根手指,一根根收回,“那就是快!快!快!”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急迫感。
“金狗的铁蹄,可不会停下来等我们把家伙什儿都造好!”
陈规心中一凛,是啊,时间紧迫,北方的强敌虎视眈眈,容不得他有丝毫懈怠。
他再次深深一揖,这一次,是心甘情愿,发自肺腑。
“臣,领旨!”
随着这两个字落下,一场关乎大宋国运的火器革新,已然在这间小小的御书房内,正式启动。
当李云龙全身心地扑在军国大事上,将一座座沙盘、一张张军报当作战场来经营时,皇宫深处的后宫,便仿佛成了一片被时光遗忘的荒原。
他的寝宫,如今成了第二个御书房,夜夜灯火通明,枢密院的重臣、新提拔的武将进进出出,讨论军务政事的声音混杂着浓烈的烟草味,一直持续到深夜。
而那些曾经被他捧在手心、娇声软语的妃嫔们,则在各自清冷的宫殿里,伴着一盏孤灯,独守漫漫长夜,怨声悄然在朱红的宫墙内滋生。
永宁宫内,烛火幽暗,只照亮了妆台前的一方天地。
曾经备受恩宠的韦贤妃,正对着一面光可鉴人的铜镜,怔怔地看着镜中那张日渐憔悴的容颜。
她的手指轻轻滑过眼角,那里似乎已经有了细微的纹路,眼中蓄满了不甘与几乎要凝成实质的怨恨。
“陛下如今眼里只有朝政,只有那些喊打喊杀的粗鄙武夫,哪里还有本宫的一席之地?”
韦贤妃喃喃自语,声音在这空寂的宫殿里显得格外凄凉。
她抚摸着镜中那张脸,曾几何时,这张脸娇艳如三月桃花,引得帝王流连忘返,为她亲手描眉,画尽天下春色。
可如今,镜中的人却面色萎黄,眉宇间尽是散不去的哀怨。
“他果然是变了,变得冷酷无情,变得我不认得了……”
她心中充满了怨怼,那些曾经让她沉溺的温柔体贴,如今只剩下冰冷的疏离和遥远的背影。
她甚至想不起来,上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是一个月前,还是两个月前?
记忆里的温存恍如隔世。
“一定是那个叫李云龙的上了身,是他迷惑了陛下,把陛下变成了这副模样!”
她贝齿暗咬,在心里将所有的怨恨都归结到了那个她从未见过、却已在宫中传遍的“粗鄙武夫”身上。
她听说,就是这个人,让曾经风雅的官家迷上了刀枪剑戟,每日谈论的不再是诗词歌赋,而是什么“火药”、“颗粒化”的怪异词语。
一旁的宫女们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侍奉着,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一不小心就触怒了这位日渐失宠的娘娘。
宫里的人都看得分明,韦贤妃最近的脾气越来越暴躁,摔碎的瓷器比过去一年都多,稍有不慎,便是一顿毫不留情的责骂。
“娘娘,夜深了,您还是歇息吧。
陛下……陛下政务繁忙,定然是顾不上后宫……”
一个平日里还算得脸的宫女鼓起勇气,小声劝慰道。
这话仿佛一根针,瞬间刺破了韦贤妃强撑的体面。
她猛地转过头,铜镜被带得一晃,烛火在镜面上摇曳,映得她眼中的怒火分外骇人:“顾不上?
我看他是根本就不想顾!
他如今只顾着那些泥腿子,那些舞刀弄枪的粗人!
他心里哪里还有这个家,哪里还有我这个为他生下皇子的女人!”
她越说越气,精致的妆容也掩不住脸上的扭曲,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一种前所未有的失落与被抛弃感,像冰冷的海水将她彻底淹没。
她曾经是赵佶最宠爱的妃子,是皇子赵构的生母,她享受着旁人难以企及的荣宠,宫中上下谁不对她敬畏三分?
可如今,她却像一件被丢弃在角落的旧物,无人问津,连内务府送来的份例都透着敷衍。
这种从云端跌落泥里的巨大落差,让她痛苦,也让她心生怨毒。
她开始恍惚,开始怀疑,如今坐在龙椅上的那个男人,究竟是不是她曾经深爱、也深爱着她的那个赵佶。
她开始疯狂地怀念,怀念那个只会吟诗作画,风流倜傥,会握着她的手教她填词的皇帝。
她甚至开始产生一个荒唐的念头,如果能回到过去,她宁愿那个皇帝永远不要改变,哪怕北方的强敌已经兵临城下。
这股怨恨,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在她心中盘踞、滋生、蔓延,等待着时机,将毒液注入任何一个可以利用的缝隙。
她感到自己就像一只被困在华美牢笼中的困兽,挣不脱,也逃不掉。
她渴望被关注,渴望被宠爱,渴望重新回到那个被帝王捧在掌心,众星捧月的日子里。
她不知道,这份深不见底的怨恨,将会把她,把她的儿子,把整个赵氏皇族,推向一个何等万劫不复的深渊。
她只知道,她无法再忍受这种被忽视的痛苦,她要反抗,她要挣扎,她要让那个变得陌生的陛下,重新看到她!
韦贤妃缓缓转回头,再次看向铜镜中的自己。
镜中人脸上泪痕未干,嘴角却勾起一个凄美的笑容,那笑容里,带着一丝鱼死网破的决绝,一丝近乎癫狂的疯狂。
“陛下,既然你先无情,就休怪本宫后无义了!”她在心中无声地立下誓言,眼神中的温婉被怨毒彻底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