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佑四年的春天,雄州的风沙丝毫没有收敛的意思。只是风里多了些枯草抽芽的气息,城门外的荒原上,偶尔能看见几只刨食的土拨鼠,给这片灰黄的土地添了点活气。王石蹲在营帐前擦枪,枪杆被他磨得锃亮,能映出他那张比刚来时硬朗了许多的脸。
三个月的军营生涯,把他从一个黄河岸边的纤夫,磨成了个像样的士兵。脸上的棱角更分明了,眼神也沉了下来,只是偶尔望着南方时,还会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柔软。
“呜——呜——”
正午的阳光刚把冻土晒化了些,营地里的牛角号突然急促地响了起来,带着前所未有的尖锐。王石心里一紧,手里的枪布“啪”地掉在地上——这是遇袭的信号。
“敌袭!北哨所遇袭!一队跟我走!”校尉的吼声在营地炸开,士兵们像被捅了的马蜂窝,慌里慌张地披甲拿刀。王石抓起长枪,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队列里,心脏“咚咚”地跳着,撞得肋骨生疼。
他旁边的赵虎拍了拍他的背,这小子脸上的横肉少了些,眼神也顺眼多了:“别慌,小股袭扰而已,咱们去了就是收拾残局。”
王石没说话,只是攥紧了枪杆。掌心的老茧磨得枪杆发滑,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手在抖——不是怕,是激动,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惶恐。
队伍骑着劣马,在荒原上颠簸了半个时辰,远远看见北哨所的木栅栏塌了半边,黑烟滚滚。离着还有一箭地,就听见了厮杀声,像无数只野兽在嘶吼。王石咽了口唾沫,喉咙干得发紧。
“冲!”校尉拔出佩刀,率先冲了出去。
王石跟着队伍冲进战场,眼前的景象让他瞬间懵了。断胳膊断腿扔得满地都是,有的脑袋歪在脖子上,眼睛还圆睁着;一个敌兵被砍成了两半,内脏流了一地,被马蹄踩得稀烂。血腥味混着马粪味,直冲脑门。
“小子,愣着找死啊!”赵虎的吼声把他拽回神来。王石刚转头,就看见一个满脸络腮胡的敌兵举着弯刀劈了过来,刀风带着股馊味,刮得他脸颊生疼。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身体却比脑子先动了——那是三个月来重复了上万次的躲避动作。他猛地侧身,肩膀几乎贴到地面,弯刀擦着他的头皮劈了过去,带起的风把他额前的头发都削掉了几缕。
不等敌兵收刀,王石手里的长枪已经像毒蛇一样刺了出去。他记得老兵教的:枪出如电,直取咽喉。枪尖稳稳地刺穿了敌兵的脖子,那粗重的呼吸声戛然而止,眼睛瞪得像铜铃,死死盯着王石。
温热的血喷了王石一脸,带着铁锈味。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酸水直往喉咙里涌。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血腥味,才把那股恶心压了下去。他用力拔出长枪,敌兵的尸体“咚”地倒在地上,眼睛还没闭上。
王石握着枪的手在抖,不是因为怕,是因为那具温热的尸体倒在他面前时,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杀人了。
“看什么看!还有命看吗?”赵虎一脚踹在他屁股上,“后面又上来了!”
王石猛地回头,看见三个敌兵正举着刀冲过来。他深吸一口气,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全甩出去,握紧长枪迎了上去。枪杆在他手里活了过来,时而像蛟龙出海,时而像灵蛇绕树,这都是他在无数个寒夜里练出来的本事。
一个敌兵的胳膊被他挑断了筋,惨叫着倒在地上;另一个被他用枪杆扫中膝盖,跪在地上哀嚎。他没再下杀手,不是心软,是没时间——战场上千钧一发,容不得半分迟疑。
厮杀声越来越烈,王石的军袄被划开了好几道口子,胳膊上也添了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血顺着胳膊流到枪杆上,滑腻腻的。他却像感觉不到疼似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寻找着下一个敌人。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左侧的沙丘后闪过一丝寒光。那光很淡,被风沙遮得若隐若现,但王石还是一眼认了出来——那是箭镞反射的阳光!
“那边有埋伏!”王石猛地大喊,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变调,“队长!左侧沙丘后有弓箭手!”
带队的队长正杀得兴起,一刀砍掉了个敌兵的脑袋,听见王石的喊声,不耐烦地回头骂道:“喊什么喊!扰乱军心,老子先劈了你!”他根本没往沙丘那边看,挥着刀又冲了上去,身后跟着七八个弟兄。
王石急得额头冒汗。他看得清楚,那沙丘后的反光不止一处,少说也藏着十几个弓箭手。队长他们再往前冲几步,就正好撞进箭雨里,必死无疑!
怎么办?喊他听不见,冲上去拉他?肯定来不及了。
王石的脑子飞速转动,眼睛扫过战场,他心里一动,猛地吸了口气,吹了声口哨。那哨声尖锐短促,带着点拐弯,正是他在豆腐坊时,用来唤春桃家那条大黄狗的调子。他小时候经常吹,熟得不能再熟。
哨声在嘈杂的战场上显得有些突兀。果然,沙丘后的动静顿了顿,那几处反光也停住了。
队长正往前冲,突然听见这奇怪的哨声,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往沙丘那边看了一眼。就这一眼,他也看见了那一闪而过的寒光,脸色瞬间变了。
“妈的!有埋伏!快撤!”队长反应极快,大吼一声,猛地勒住缰绳,硬生生停下了脚步。他身后的弟兄们也赶紧刹车,虽然慢了半拍,却刚好停在了弓箭的射程之外。
几乎就在他们停下的同时,沙丘后射出了一片箭雨,“嗖嗖”地落在他们刚才要冲过去的地方,扎得密密麻麻。要是再往前半步,那些箭就都射在人身上了。
队长吓出了一身冷汗,回头感激地看了王石一眼,大吼道:“一队跟我从右侧包抄!二队掩护!”
战局瞬间逆转。有了防备,弓箭手的埋伏就没了用处。王石跟着队伍从右侧绕过去,杀了个措手不及。那些藏在沙丘后的弓箭手没来得及换近战兵器,就被砍倒了一大片。
半个时辰后,残余的敌兵终于仓皇逃窜。战场安静下来,只剩下伤兵的呻吟和风吹过荒原的呜咽。
清点伤亡时,弟兄们发现,这次竟然只折损了三个人,比预期的少了一半还多。要是刚才没躲过那波埋伏,至少得再死十个。
队长走到王石面前,这是个满脸风霜的汉子,平时最是不苟言笑。他拍了拍王石的肩膀,难得地露出点笑意:“你小子,有点意思。刚才那哨声,是你吹的?”
王石点点头,胳膊上的伤口还在流血,疼得他龇牙咧嘴。
“好小子,够机灵!”队长又拍了拍他的背,“回去跟校尉说,让他给你记一功!”
果然,没过几天,嘉奖令就下来了。王石因为识破埋伏有功,被提拔为小旗,管着十个士兵,其中就有赵虎。
升了小旗,按规矩能多分些粮肉,还能单独睡个小铺。但王石没这么做,他把分到的粮肉全倒进大锅里,跟弟兄们一起吃。“吃饱了,才能杀敌人。”他说得平平淡淡,却让那十个士兵心里都热乎乎的。
有次分棉衣,上面发下来的棉衣有好有坏,有的棉絮厚实,有的却薄得像纸。赵虎觉得王石是小旗,该拿件最好的,就把一件厚实的往他手里塞。王石却把棉衣全摊在地上,让弟兄们按个头大小自己挑,他最后拿了件最薄的。
“你这是干啥?”赵虎不解,“你是小旗,本该你先挑。”
王石把那件薄棉衣往身上套,淡淡道:“都是弟兄,分什么高低。”
弟兄们看他的眼神,渐渐从最初的敬畏,变成了信服。这个沉默寡言的少年,话不多,却总能说到点子上;做事也踏实,从不摆架子。更重要的是,他眼神里有种让人信服的沉稳,不管遇到什么事,他那双眼睛总是亮的,像是能看透迷雾。
王石站在营帐前,望着南方。风沙还在刮,但他觉得,自己离梦中那个有小桥、有流水的江南,好像又近了一步。他知道,这条路还很长,但他已经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