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灯刚灭,她指尖还残留着纸页的触感。四点零三分,脚步轻得像踩在棉花上回房,躺下时眼皮已经发沉,可脑子还在转——那组债务模型的推导过程卡在第三步,数据斜率不对。她强迫自己闭眼,告诉自己睡过去,明天再补。
六点半闹钟响,她睁眼坐起,头一瞬有点晕。洗漱时对着镜子看了眼,眼底浮着一层青灰,嘴唇也发白。运动服套上身,拉链拉到锁骨,出门前顺手抓了件薄外套。
楼下空气清冽,她跑过三个街区,呼吸节奏稳住后,心才慢慢落下来。回来冲完澡,厨房飘来粥香。顾砚辞坐在餐桌边,左臂还吊着,右手翻着平板新闻,听见动静抬了抬头。
“今天脸色比昨天更差。”他说。
她拧干毛巾,随手搭在椅背:“还好。”
“你昨晚几点睡的?”他问。
“四点。”
他放下平板,声音低了些:“连续几天了?”
“嗯。”
他盯着她看了几秒,“你真的不累吗?”
她正要开口,手指无意识按了按太阳穴。这动作太小,但被他捕捉到了。
“你从小就这么逼自己?”他忽然说。
她一顿。
“我五岁生日那天,家里办了宴会。”他没看她,目光落在窗边绿植的叶尖上,“三百多人,蛋糕三层高,摄影师站了五排。我爸答应七点前一定到,结果并购案出了问题,他最后一刻打电话说来不了。我妈穿着礼服,在主桌坐了一整晚,红酒喝了半瓶。没人敢提‘父亲缺席’这四个字,我就站在台上切蛋糕,笑着给每个客人鞠躬。”
他顿了顿,“那天我学会了两件事:第一,笑容可以装;第二,饭可以一个人吃。”
苏雨宁没说话,手指慢慢松开额角。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半夜在书房做什么?”他继续说,“灯光从门缝漏出来,有时你能坐一个小时不动。你走路越来越轻,像是怕吵醒谁。你开会时反应快得离谱,可晚上回家连筷子都握不稳。这不是勤奋,是透支。”
她张了张嘴,想说“习惯了”。
“别跟我说习惯了。”他打断,“人不会天生就习惯折磨自己。你是被什么逼成这样的?”
她喉头动了下。
客厅一时安静。空调出风口发出极轻的嗡声,窗帘被风带起一角。
她终于开口:“我外公家有个阁楼,很小,冬天漏风。我妈改嫁后,我被送去那儿住。他是个退休语文老师,对我倒不算坏,只是规矩多。每天放学必须背一篇古文才能吃饭,背不出来就站着。我常一边啃冷馒头一边默写《滕王阁序》。”
顾砚辞看着她。
“有次我考了年级第一,奖状拿回去,继母当着全家人的面撕了,说‘别以为能读书就有出息’。我蹲在地上一张张捡,手抖得拼不齐。那天晚上,我把剩下的半张贴在阁楼墙上,用铅笔在背面写了一行字:‘总有一天,我要让你们求着看我的名字。’”
她声音很平,像在讲别人的事。
“冬天没有暖气,手裂了口子,写字时墨水混着血。我怕耽误时间,就把单词纸条贴在床头、厕所门后、饭桌上,刷牙都在背。有次发烧到三十九度,我还爬起来做数学卷子,因为第二天要月考。烧得眼前发黑,算错一道大题,我把自己扇了一耳光。”
顾砚辞的手慢慢攥紧。
“你有没有试过跟谁说辛苦?”他问。
“说了有用吗?”她反问,“我妈婚后完全听她丈夫的,我弟弟才是他们想要的孩子。我去医院打针,她在外头和亲戚打麻将。我摔伤膝盖,他们说我矫情。后来我就明白了——指望别人心疼,是最蠢的事。”
“所以你就一个人扛?”他声音哑了。
“不是扛,是活。”她说,“你不往前走,就会被人踩下去。我没有退路。”
顾砚辞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起身,走到阳台,拉开藤椅,示意她坐下。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夜风微凉,城市灯火铺到天边。楼下小区花园里,路灯照着空荡的秋千架。
“我小时候最怕的不是没人陪。”他忽然说,“是明明一群人围着你,你却觉得更冷。笑得越大声,心里越空。后来我学会用事压自己,项目一个接一个,忙到凌晨也不回家。不是为了钱,是不想回去面对那个空房子。”
她侧头看他。
“我一直觉得你比我硬。”他说,“能忍,能熬,目标明确得像刀刻出来的。可我现在才发现,你不是硬,是早就没人可依了,只能把自己练成墙。”
她没否认。
“你刚才说,发烧还做卷子。”他声音低下去,“那时候,有没有人抱过你说一句‘辛苦了’?”
她摇头。
他没再说什么,转身进屋,取了条厚毯子,轻轻披在她肩上。没碰她,只是把两边角理好,盖住肩膀。
她没躲。
“我知道你现在还在逼自己。”他坐回另一张椅子,“凌晨看书,白天撑着,晚上接着熬。你以为没人看得出来,其实……我都记着。”
她垂着眼,睫毛在灯光下投出一小片影。
“我不是要你停下。”他说,“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了。”
她喉咙动了动。
“我不想劝你别拼。”他看着远处的楼群,“但你可以慢一点。我可以等。”
她抬起头,眼里有点湿,但没让泪掉下来。
“我以前从不相信有人会等我。”她说,“我觉得所有靠近都是有目的的。可你……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你明明可以什么都不管,活得轻松自在。可你偏要管我,还不图回报。”
他笑了笑,“也许我就是犯贱。”
她也笑了下,很轻。
“其实……”她声音变小,“我不是每晚都清醒到四点。有时候三点醒来,也会发呆几分钟。就在书桌前坐着,什么都不做,就想一想小时候的事。想想那些疼过的、委屈过的日子。然后告诉自己,现在这一切,值得。”
顾砚辞没说话,只是把茶杯放在旁边的小几上,伸手将她肩上的毯子又往上拢了拢。
夜风穿过阳台,吹动她一缕碎发。她靠在椅背上,闭了闭眼。
“我从来没跟人说过这些。”她说,“今晚说完,好像……没那么重了。”
他点点头,“以后还能再说。”
她看着他,“你不会觉得我太惨吧?”
“我不觉得你惨。”他说,“我只觉得你厉害。换个人,早被压垮了。”
她低下头,手指轻轻摩挲着毯子边缘。
两人再没说话。
客厅里的钟指向十一点二十七分,电视屏幕暗着,窗外的城市依旧亮着无数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