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浅浅这一觉,睡得昏天暗地。
意识的碎片在黑暗中浮沉,时而闪过千金台刺眼的灯火,时而响起骰子碰撞的脆响,更多的是童迦嫣那绝望而不甘的尖啸。疲惫如同最深重的海水,将她紧紧包裹,拖向无意识的深渊。
她不知道,在她沉睡的这三日,外界的风波已然骤起。
第一日
小朝会因灵毓郡主的“酣睡”未能出席而延期。理由冠冕堂皇:郡主心力交瘁,需静养恢复。然而,消息灵通者皆知,那位在千金台赌赢了一座城池、逼退北离和亲的奇女子,此刻正人事不省。
就在这日,靖王萧策,一身亲王常服,于清晨宫门初开时,径直入了皇宫,来到皇帝日常理政的太安殿外,撩袍,屈膝,挺直脊背,沉默地跪在了汉白玉石阶之下。
他没有高声陈情,没有辩解一字。只是那么跪着,像一尊凝固的雕像。日光从他身上流转而过,映出他坚毅侧脸上冷硬的线条。
他在赌,赌父皇对苏浅浅价值的看重,赌父皇对他这个儿子尚存的一丝情分,更是在用这种近乎自辱的方式,向所有暗中窥伺、意图借此风波攻击苏浅浅或他本人的人,表明一种决绝的态度——苏浅浅,他护定了。任何因此事而起的风雨,他愿一肩担之。
消息像长了翅膀飞遍朝野。靖王殿下为灵毓郡主长跪太安殿!这是何等石破天惊的消息!结合千金台上童迦嫣放弃和亲的誓言,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皇帝在殿内批阅奏章,神色莫测。太监总管低眉顺眼地汇报着殿外情形,他只在听到“已跪了三个时辰”时,笔尖微微一顿,一滴朱墨险险污了奏本。
“由他跪着。”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他既愿意替她担着这份‘瞩目’,朕便成全他。”
第二日
萧策依旧跪在太安殿外,唇色因缺水而微微发白,脊背却依旧挺直。朝臣们路过太安殿,无不侧目,心思各异。有暗中嗤笑靖王自损威仪的,有感慨英雄难过美人关的,更有敏锐察觉到风向变化,开始重新评估苏浅浅与靖王联盟分量的。
北离使驿馆内,气氛压抑如铁。童迦嫣公主自那日惨败归来后,便将自已紧闭室内,砸了无数珍玩器物。使臣面色铁青,紧急修书回国。黑水城管辖权易主,公主受此大辱,北离绝不会善罢甘休。如何应对,需国内最高决策。
南疆太子寒叙白于使馆水榭中抚琴,琴音潺潺,却隐含一丝不易察觉的凝滞。他望着太安殿的方向,轻声自语:“以身为盾,阻八方风雨……靖王,倒是个痴情人。只是,这风暴,岂是区区一跪能挡住的?”
精绝王子独孤蔚则直接得多,畅饮着葡萄美酒,哈哈大笑:“有趣!真有趣!那女人赌桌上赢了座城,这男人就在宫门口跪着给她守门!这对男女,简直是我生平所见最不合常理,也最带劲的!”
皇帝案头,关于此事的奏本开始堆积。有弹劾靖王行为失仪,有损国体;有揣测苏浅浅恃功而骄,怠慢君上;更有隐晦提及郡主与亲王过往“旧怨”,质疑此番做戏,另有所图。
皇帝一律留中不发。他在等,等一个破局之人,或者,等一个更合适的时机。
第三日
第三日,萧策依旧跪在那里,身形已见摇晃,嘴唇干裂,唯有眼神依旧锐利如鹰。连日的曝晒与体力透支,便是铁打的身子也难熬。
也就在这一日,一个几乎被宫廷遗忘的人,走出了她清修多年的佛堂。
宣妃娘娘,靖王萧策的生母。她常年礼佛,深居简出,不同外事,仿佛早已是方外之人。就连皇帝,一年也见不到她几面。
然而,母子连心。儿子在太安殿外跪了三日,消息终究是传到了她那寂静的宫苑。
她未施粉黛,身着素净的缁衣,手持一串磨得温润的佛珠,在一名老嬷嬷的搀扶下,缓缓走向太安殿。她的出现,如同在喧嚣的油锅中滴入一滴冷水,瞬间引起了更大的震动。
宣妃并未走向跪着的儿子,甚至没有看他一眼。她径直入了太安殿,在皇帝面前,依礼参拜。
“臣妾参见陛下。”
皇帝看着下方这个几乎与世无争的妃子,目光复杂:“爱妃今日怎有空出佛堂?”
宣妃垂眸,声音平和如古井无波:“佛说,众生皆苦。臣妾在佛前,听闻殿外喧嚣三日不止,心中难安,特来请陛下解惑。”
“哦?为何不安?”
“策儿跪于殿外,是他身为臣子、身为男子的担当,臣妾不便置喙。然,灵毓郡主苏氏,于国有大功,于民有厚泽,千金台三日,是为国争光,亦是解陛下之忧。如今功成身疲,昏睡不醒,此非其罪,实乃其功之‘过’。”她语调平稳,字字清晰,“臣妾恐,若功臣受苛责,勇者遭非议,寒了天下忠臣良将之心,非社稷之福。佛亦慈悲,见不得忠良受难。故而心中不安,特来请陛下圣断,平息喧嚣,安臣子之心,亦安臣妾向佛之心。”
她没有为儿子求一句情,通篇只论苏浅浅之功,国家之利,人心之向背。却比任何哭求辩解都更有力量。
皇帝凝视她良久,终于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爱妃一心向佛,竟也关心起朝堂之事了。”
宣妃再次垂首:“陛下,佛在心头,亦在世间。臣妾告退。”
她来得突然,去得也干脆,仿佛真的只是来诉说一份“不安”,进一番“佛理”。
然而,就在宣妃离开后不久,太安殿内传出旨意:灵毓郡主苏醒后,即刻进宫觐见。另,宣靖王入内。
当内侍扶着几乎无法自行站立的萧策进入殿内时,皇帝看着儿子苍白而倔强的脸,只淡淡道:“回去好生歇着,像什么样子。”
没有斥责,没有追问,甚至没有提及苏浅浅一个字。
但萧策知道,他这三日,没有白跪。母妃的出面,更是将这场风波推向了另一个层面。
第四日清晨,苏浅浅眼睫颤动,终于从漫长的沉睡中挣脱。
意识回笼的瞬间,是浑身仿佛被碾过般的酸痛,和喉咙火烧火燎的干渴。
“水……”她发出微弱的声音。
守在一旁的婢女惊喜交加,连忙小心翼翼扶她起身,喂下温水。
“我睡了多久?”苏浅浅声音沙哑。
“郡主,您睡了整整三日了!”
三日?苏浅浅心中一凛。朝会!
她正欲询问,另一名婢女快步进来,低声道:“郡主,宫里有消息,陛下口谕,待您苏醒,身体若无大碍,便入宫觐见。”婢女顿了顿,声音更低,“另外……靖王殿下,前日在太安殿外……跪了整整三日。昨日宣妃娘娘也出面了。”
苏浅浅端着水杯的手猛地一颤,温水溅湿了锦被。
萧策跪了三日?惊动了他那几乎不问世事的生母宣妃?
她缓缓闭上眼,千金台赌赢的短暂喜悦早已烟消云散,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压力席卷而来。
赢下的黑水城是烫手山芋,逼退的北离是生死大敌,而萧策这三日长跪与宣妃的出面,更是将她与他,将苏家与靖王,乃至与深宫中的势力,更紧密地捆绑在了一起。
前方的路,看似风光无限,实则步步杀机。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再睁眼时,已是一片清明。
“更衣,备车。”她沉声吩咐,“进宫。”
风暴眼已经形成,她这个核心,不能再有丝毫退缩。